三、思
但是当我们说道不可以理性逻辑思维之时,我们便总面临这样的质问:那么这种思维是非理性非逻辑的么?那么它就是纯粹的感性思维么?如此便是神秘主义了吧。此种观点为许多哲学家所赞同。面对此种现象我们却不得不追问:这种理性/感性非此即彼的二元论本身不即是言者深陷形而上学思维框架的明证么?
道之思发生在一切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区分之前。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首先我们需要注意,中国并没有西方的纯粹的知觉(perception,亦即不以理性/reason引导的,被动盲目的感知)的观念。以感以思,无不是心。“耳目之官不思”不是说没有理性的知觉。它说的是,耳目视听恰恰不只是感知/perception而已。故而有“五事”:视、听、言、貌、思。《尚书·洪范》曰:“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视曰明”,是看人看事要看个明白;“听曰聪”,是听人说话要听个明白。故曰五事,而绝非简单的perception而已。五事无不是心,视听皆主之以心。视听言貌皆从心而发,浑然一体,无感性、理性之分。(而这又与中国哲学没有物质(matter)/精神(mind)的严格二元区分紧密相关。古人认为,一切皆气,气聚则物生,气散则物死。而气却绝非西方的“物质”。气分阴分阳,似有若无,非有非无。而神已存乎此矣。《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是也。只阴阳便尽了道,只阴阳一气流变无穷便是“神”。不是在阴阳之外又有个所谓精神/mind或者理念/eidos的世界。)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者,正谓失其本心也。
思乃是思念,是对人之所从来的眷恋。由此人之本性得以保存。故孟子接着说:“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我们不禁要追问:得则得个什么?
“得”“德”互训。故曰,德者得也。皆言万物所得之与道者。故孟子接着说“此天之与我者”,一语道破本原所在。天也,道也,一也。万物所得乎道者,万物所存乎生者也,即所谓性也。古代生性相通。故德与人之本性相通(案:这与西方神学形而上学背景下的个人的virtue完全不同)。德是从道而来的。人能葆有其生命之本,向生命的本原回归,此即是德。老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德的。故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德之贵”者,谓人由此反本也。
由思而有得(德)。思乃由心所发。故回复本心,方能体道之有无。后世邵若愚直接以心解道,“大道者,人之真心也”[10]。老子在以有无名道之后直接转论心体之“常有”“常无”:“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第十六章曰:“致虚极,守静笃。”致虚守静是心体功夫。唯回归本心者,方可见境界如下:“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第十六章)万物生长变化,却只是回复本根。这却不是说变化之后才能“归根”,而是生长变化本身即是归根。向本源回归,这是万物之天命,这是人之天命。正是在此一回复之中,万物得其常,人亦得其常。
此一“常”并非基督教的天堂,在其中人可永垂不朽。它也不是任何形而上学的与卑微的物质世界相分离的理念世界。中国的思维中从来也没有理念/物质(form/matter)分别的二元论。毋宁说,万物生灭不已本身即是一个常。常与变化是不二的,只是“同出而异名”。《老子》第十六章接着说:“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明者,言心归本根,故能洞然明白也,物亦因此而明亮。此即“心外无物”之理。唯有在常之中万物之流变才可被照亮。只有在本源处,才可得万物之世界,才可见这阴阳流变无常世间的活泼泼的生机。故能在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后而叹曰“天地之大德曰生”。
回复本心,在本源处,方可见世间万象之常有常无。故阳明曰:“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此是心道不二境界。心外无道,此即禅宗所谓“当下即是”。于常有之中当下即见其常无,常无亦当下即是常有。如此的有而不有,无而不无。打破一切妄执分别,更不用说所谓的逻辑思维了。而由此我们亦可明了,无也绝非是亚里士多德哲学意义上的可能性或者潜在性(potentiality)。玄之又玄的无当下已然是万象昭然了。
但这绝非一切皆精神/mind的唯心主义/idealism。它却是消弭任何主客观对立,且不止如此,更消弥物我之分的“天人合一”。此是唯有近本源而居者方能达到的境界。牟宗三先生称此为“境界形而上学”。此处“形而上学”绝非惯常所翻译的西方的metaphysics,而是来自《周易》“形而上者谓之道”,直指本源。在此我们面对一个耐人寻味的事件。如前所述,西方形而上学本质乃是忘记本源。但是西方的metaphysics在汉语中被翻译成“形而上学”了。因而在中国现代性的语境下,正因为《易经》的这句话,中国的一切有关道的言说又被误解成metaphysics了。如今澄清二者的区别至为重要。或许是时候给metaphysics一个不同的翻译了。那样对西方metaphysics奉为圭的学者们不必以为中国哲学乃是高攀了,而做国学的学者们亦可以心安理得地言说我们自己的形而上之道了。
此种“形而上学”即是我们所说的思。思乃是道之思。我们必须重申,它发生在理性与感性、精神与物质、知识与信仰、(物质世界的)变化与(理念世界的)永恒,以及现代以来的主体与客体、事实与价值等等等等的一切形而上学的二元区分之前。思把我们带到本源的近处。今天我们可以期望道之思开辟出一种新的存在方式,成为我们时代的拯救之力吗?
大道是本源,此中万法归一。故而庄子曰,“道通为一”,“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如我们所说,此是心道不二的本源之思。那么,在常有常无的思处,我们找到通向大道的路途了吗?让我们以一则著名的禅宗公案结束本文吧:
据《五灯会元》[11]记载,唐代俱胝和尚,“凡有学者参问,师唯举一指,无别提唱。有一童子于外亦学和尚竖指,归而举似师,师以刀断之,童子哀叫走出。师唤童,童子回首,师竖起指头,童子豁然而悟”。
(作者系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注释】
[1]见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对于海德格尔的引文皆出自《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华书局,2013年,第681页。
[3]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4]海德格尔:《尼采的话:“上帝死了”》,《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5]海德格尔:《阿纳克西曼德之箴言》,《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578页。
[6]海德格尔:《阿纳克西曼德之箴言》,《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7]熊铁基主编:《老子集成》第一卷,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451页。
[8]见庞朴:《谈玄说无》。此是庞朴先生于2005年在中国人民大学所做的演讲。整理的文稿请参看http://www.gmw.cn/01gmrb/2006-05/09/content_413816.htm。
[9]海德格尔:《形而上学是什么》,《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10]《道德真经直解》第一章。
[11]《五灯会元》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