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对君臣分职进行系统阐述的政治理论,就是黄老道家“君无为而臣有为”之说。刘笑敢指出:“道家讲无为,但道家并不认为一切人都可能做到无为。事实上,老子讲的主要是圣人无为,庄子讲的主要是至人(真人、神人)无为,而黄老派讲的主要是君主无为。如果普天之下的人都真的实行起无为的原则,那么人类就只能回到穴居野处的时代,根本谈不上治天下。黄老之学是道家中最重视现实问题的一派,他们看到了这一问题,因而提出了君无为而臣有为的思想。”[29]先秦诸子关于“君无为而臣有为”的论述甚多,择其要引于下: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庄子·外篇·天道篇》)[30]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见色,耳不闻声。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毋代马走,使尽其力;毋代鸟飞,使弊其羽翼;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动则失位,静乃自得。(《管子·心术》上篇)[31]
汉初推行黄老之治,故“君无为而臣有为”之论成为汉代治术之核心。其时以君拟天,以相配天(君),故有相不居职之论。《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
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32]
《汉书》卷七十四《丙吉传》:
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33]
董仲舒于此以五行理论加以阐述。《春秋繁露·五行之义》:
五行之随,各如其序;五行之官,各致其能。是故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是故木主生而金主杀,火主暑而水主寒,使人必以其序,官人必以其能,天之数也。土居中央,为之天润。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时之事,故五行而四时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虽各职,不因土,方不立,若酸咸辛苦之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甘者,五味之本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主土气也,犹五味之有甘肥也,不得不成。是故圣人之行,莫贵于忠,土德之谓也。人官之大者,不名所职,相其是矣;天官之大者,不名所生,土是矣。[34]
其后班固袭董生言以论人主,《白虎通德论·五行》曰:
土在中央者,主吐含万物。土之为言吐也。……土所以不名时,地,土别名也,比于五行最尊,故不自居部职也。《元命包》曰:“土之为位而道在,故大不预化,人主不任部职。”……土尊,尊者配天。……土所以王四季何?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荣,金非土不成,水无土不高。土扶微助衰,历成其道,故五行更王,亦须土也。王四季,居中央,不名时。……行有五,时有四何?四时为时、五行为节,故木王即谓之春,金王即谓之秋,土尊不任职,君不居部,故时有四也。[35]
由此可知,汉代儒道政论都承袭黄老道家“君无为而臣有为”之说,建构虚君之论,以君为“天/道”在人间世的象征,于是君成为一切政治规则的根据,亦即百姓生活方式的根据——“法原”。相应地,以相作为君在政府中的象征,因而间接地也就是“天/道”在政府中的象征,于是相在政府中成为一切政治施为的根据,亦即政府运作方式的根据——“权原”。《淮南子·主术》:“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剬有司,使无专行也;法籍礼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人莫得自恣则道胜,道胜而理达矣,故反于无为。无为者,非谓其凝滞而不动也,以其言莫从己出也。”[36]
在这一架构中,相虽是作为君在政府中的象征而成为政府首脑,但是君却不能因此干涉政府的具体事务。《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二《陈矫传》,魏明帝时矫为尚书令,实居相位,“车驾尝卒至尚书门,矫跪问帝曰:‘陛下欲何之?’帝曰:‘欲案行文书耳。’矫曰:‘此自臣职分,非陛下所宜临也。若臣不称其职,则请就黜退。陛下宜还。’帝惭,回车而反”[37]。这说明,“君无为而臣有为”的政治原则在具体政治制度中,集中表现为君相分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