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皮肤不断渗出脓液,浸上被子和床单,慢慢结起一层硬壳,一推门就能闻到浓烈的气味,臭,酸腐,暗沉沉纠结成一团麻,不是健康、鲜活的人气。
这已经是出院后两年了,农村的老房子里,唐辉单独住了一间。他拒绝家人换洗衣服和被子。他瘫痪在床上,坐不起来,翻不了身,他愤怒,没有来由,没有对象,无处发泄。不准人碰,是他的抵抗。
他反复想起9岁辍学,赶骡子运货打工;12岁赚了3200元,买了自己的骡子;14岁去上海学做白案,开叉车;18岁回重庆在工地上制模,带两个徒弟,2000年就能月收入上万……“恨过那个大车司机,但恨没意义。没见过面,不见更好,大脑里没有人的样子,恨就过去得快些。”
被子渐渐长进了皮肤,粘住了身体,他成了床的一部分。爸爸受不了他的坏脾气和自我放弃,跟他说话越来越少。80岁的奶奶,躬着腰,进屋来给他喂汤,给他换尿盆。
“是不是以后,一辈子都要奶奶端屎倒尿?奶奶端不动了怎么办?”
问完这个问题,他用自己的残肢把被子蹬下床,喊亲人换,爸爸扔了锄头就从地里跑过来。粘住的皮肤被撕开,粉红的肉混着灰白的焦壳,腿上的骨头白森森露着。他放弃了需要分阶段多次进行的修复植皮手术,残躯上到处是这种“未完成”。
这一天他撬断一小块腿上支着的骨头,包好,保存下来。“不痛,都是坏死的了。”
唐辉开始学习用手机。身体还是不能动,他用舌头舔。常人用手打字,慢一点的1秒一个字,他用舌头打,要5秒一个字。残疾人的QQ群里,在讲如何赚钱,在网上帮人发广告,一天要转发60多条。
他用舌头一个键一个键点,一条一条转。烧伤后皮肤牵拉,嘴是歪斜的,唇舌比常人活动都更难。唐辉第一次赚到7块钱,用了一整天,舌头僵了,嘴唇干得爆皮。他跟奶奶说,“以后会更好。我不会死。”
三年已过去,他用车祸赔偿的20万给爸爸和自己买了临公路的房子,离开撕开被子就像撕开一层皮的老屋;白石镇政府给爸爸安排了公益岗位,每天清扫6公里村公路,每月有1130元工资;他自己学习翻身、坐立、穿衣服、刷牙、吃饭,学习一切生而为人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摔在地上起不来,只有等爸爸回家,一等二等等不来,心里气愤,想发脾气,等他带可乐回来,气就消了。”可乐是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甜,唐辉很贪恋。
能坐,能动,能说了,再往前呢?“要挣点钱,爸爸老了,以后还要靠我。”父子俩想过收养一个孩子,以后老了,身后有个人,互相也是个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