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鲑鱼洄游”与“西北情结”——西北人文地理学启示之二

四、“鲑鱼洄游”与“西北情结”——西北人文地理学启示之二

如果说,农牧互动是文明发生的内动力,那么,聚散互济,则是文明持续的内动力。相对于中原地区的低纬度低海拔,西北地区是高纬度高海拔地区,其“广袤而狭小的生存空间”,与中原地区“绵延而密集的生存空间”之间形成了一种空间结构上的竞争性互补关系,这也正是文化中国的“地理构成”或“空间形状”。“广袤而狭小的生存空间”,通常孕育“强合作,弱竞争”的文化;“绵延而密集的生存空间”,通常演变出“强竞争,弱合作”的文化。两者互补,才是理想状态。

从这里,似乎可以揭示出国史上之“西北情结”的秘密所在。众所周知,国史上对于“西北情结”有许多表述,兹摘录部分如下:“大事于西”“天道多在西北”“西北为天门”“肇国在西土”“有大艰于西土”“三代中东胜西之事少,西胜东之事多”(傅斯年)、“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史记·六国年表》)、“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复中原而有西北”(《宋史》巻三百五十八《李纲列传》)、“有圣人出,经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刘献廷)等。[34]

“两点一存”,可以说是最新版的“西北情结”。2009 年6 月7 日,习近平同志到甘肃庆阳视察时,明确要求,“对南梁的革命历史一定要好好研究”,要突出两个方面:一是陕甘革命根据地“是中央和中央红军长征的落脚点,也是八路军奔赴抗日前线的出发点,这片热土孕育了革命,为中国革命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二是陕甘革命根据地“是‘硕果仅存’的革命根据地”。这就是著名的“两点一存”。2015 年2 月13 日,习近平主持召开陕甘宁革命老区脱贫致富座谈会时强调,陕甘宁革命老区在我们党历史上具有十分重要而特殊的地位,它作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创建的红色革命根据地,是党中央和红军长征的落脚点,也是党带领人民军队奔赴抗日前线、走向新中国的出发点。革命老区是党和人民军队的根,我们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永远都要从革命历史中汲取智慧和力量。

从毛泽东的革命地理学和救国地理学思想中,也可以概括出“西北情结”的奥义所在。在毛泽东著名的建立革命根据地的思想中,地理分析是起到关键作用的。首先,他强调中国在地理上是一个大国,也说:“中国是一个大国——‘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不愁没有回旋的余地。”毛泽东在《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中提到,“如果我们是一个小国,游击战争只是在正规军的战役作战上起些近距离的直接的配合作用,那就当然只有战术问题,没有什么战略问题。”因为中国是一个大国,充满回旋余地,所以“红色政权”能够在某一类地理地带存在。另外,毛泽东领导的土地革命,不仅是阶级选择——贫苦的农民,也有地理选择——反动力量薄弱的“边区”。[35]这样的革命地理思想,其用武之地,当然要首选西北地区之“广袤而狭小的生存空间”,而不可能是中原地区“绵延而密集的生存空间”,因为后者没有“回旋余地”。

陕甘革命根据地,之所以能够成为“两点一存”,与黄土高原独特的地理地形特点密不可分——小台塬与大沟壑构成了一个“千塬万壑”的空间地理格局。这里“生地”多,但“死地”少。孙子兵法上讲,“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死地”的定义是“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无所往者,死地也”。即无法逃生之地,拼死一战则生,不战则无所逃也。“生地”是可以逃生之地,不须死战,有回旋余地。“视生处高”是处于顺势。因此,陕甘革命根据地是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利的征兵、养兵和用兵之地。此外,攻位于汭,屯耕黄土地带,也是中国大历史中军事地理上的常胜之道。陕甘革命根据地的黄土,虽然略逊黄河金三角,但却胜于井冈山,从而为“军民大生产”及“自给自足”提供了基础条件。这里属于农牧交错地带,也是拉铁摩尔指称的“贮存地”,是大历史中“南征北战”的地理枢纽。这里也是雷殷所谓的“内边疆”——“地非边隅,岂成边疆?”,以及斯科特所谓的“弱国家空间”——“远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中心”。同时,这里还是伊恩·莫里斯所谓的“次幸运纬度带”。总之,在当时的历史地理背景之下,这里是中国共产党人所能占领的唯一的“形胜之地”,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具之地。

事实上,从生物地理学的视角看,“鲑(归)鱼洄游”就是为了获得生存和繁衍的“回旋余地”或“冗余保险”。鲑鱼的“鲑”可谓一字双关——归家的鱼。鲑鱼的生存本能告诉它:上游以生,下游以养;散以归家,聚以入海。凡断此洄游者,自绝其繁也。明知逆流洄游至上游是一个悲壮的征程,但也是义无反顾,逃离大海大江,是为了“反拥挤”,是为了“向死而生”或生命系统的“重启”。这样一种生物地理学的道理,与人文地理学的道理,其实是相通的。西北与中原,是一种疏密结合的地理文化板块——西北疏,东南密,因此有了战略回旋余地,所以成了后来的“西北抗战大后方”,也就不难理解了。另外,汉字“西”中便含有阴阳交合而生之意;汉字“东”(東)中则含有太阳始升草木繁荣而养生之意。加之一年中太阳运行而引起的“东以过冬,西以避暑”之规律,那么,东—西之间的这样一种周期性互动,便蕴含着文明发生的“元动力”结构之谜(见图4)。

人在中原,心系西北,这就是“西北情结”,因此,“西北情结”的对应面就是“中原情结”——实质上是“中原诱惑”。中原的繁华和富饶,是一把双刃剑,在养育众生的同时,也会腐蚀众生。孟德斯鸠在其《论法的精神》中多次提到了奢侈的危害性,“奢侈又伴随着城市的扩大而发展,尤其是首都的繁荣。因此,奢侈是与国家的财富、私人财产的膨胀以及集中于某些地区的人口增长相联系。人口越集中,人们越具有虚荣心,越想在细小的事情上表现出与众不同的风格。人口的极度膨胀使居民彼此互不相识,则人们出人头地的虚荣心也会加倍膨胀,这是因为有较多的成功机会在等待着人们。由于奢侈给予人们以这种希冀,所以,每个人都装出身份优越的姿态”。[36]“建文帝曾说:‘我们如此奢华,连老百姓不得已出卖的男女小孩的鞋上都要绣上花。’众多的人为一个人制作衣裳,这难道是帮助众多缺衣少穿人们的办法吗?十个人坐吃由一个农民在土地上劳作的收获,难道是使众人免于忍饥挨饿的方法吗?”[37]这就是中原的“致命诱惑”!“西北情结”体现在生活方式上是“俭而且慷”,是一种归家心态,不存在所谓“诱惑”。

图4 中国西北—东南人地分布上的战略“回旋余地”(以“胡焕庸线”为对角线的一个抽象示意图)

另外,科层优劣与人口规模之间也存在着高度的相关性。科尔指出,“社会规模”(social size)又一次被认为是一切问题的根源,社会规模过大,内部腐败的风险会随之增大。阿罗提出了“最优科层”理论——当组织或社会结构偏离最优科层时,只有两类情形,其一是科层高度偏低(“过于民主”),其二是科层高度偏高(“过于集权”);组织理论的基本问题是:从底层到顶层的信息传送距离越长,信息因“信道噪声”而扭曲“失真”的程度就越高,从而决策失误的概率也就越高。这就是说,高密度聚居在平原地区的超大型社会很难形成并持续维持一种“最优科层”,官僚制的积弊始终挥之不去——正如孟德斯鸠所虑“坐享其成者日众,辛勤劳动者日寡”。对此,如果有一种时空结构上的防范或化解机制,无疑就是一个人口规模超大型国家的幸运所在。中国西北—东南人地分布上的战略“回旋余地”(见图2),正是中国的国家之幸。

西北的人文地理学,呈现出的是一种“多中心网络”或“去中心化网络”,有着类似于“区块链”的功能。架构和治理上的去中心化为区块链带来三个好处:容错性、抗攻击力和防合谋。构筑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的网络,被认为是自然产生的拥有多个中心点的随机网络。这种网络的构造,正是解释从微观世界到宏大宇宙,包括一切自然和社会神秘理论的关键所在。“多中心网络”或“去中心化网络”,与“部落社会结构网络”是通约的。由于“部落社会结构不可能达到高度文明,大规模的社会结构又不可能成为自由的社会”,因此,如何使两种社会结构之间实现优势互补,其实正是世界上许多国家梦寐以求的,不过这些国家很难从本国的历史和文化传统中寻找到“智慧的灵感”或“米提斯救援”。但是,在中国却有这样一种活着的“文化时空体”——西北与东南(中原)之间的人文地理互动结构。这样一种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人文地理学——真正的“大块文章”[38],正是中华文明长盛不衰的独特战略文化资源所在,亟待我们的深度发掘和创造性利用。

【注释】

[1]作者简介:王勇(1968—),甘肃金昌人,西北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法学博士,律师。主要的学术研究兴趣领域是西北法律文化、法理学、政治学理论与方法。

[2]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

[3]刘建兰、王宗礼:《中国西北民族地区乡镇政权建设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

[4]王宗礼等:《中国西北民族地区政治稳定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

[5]贾应生、王宗礼:《中国西北地区社会现代化的困惑与出路》,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

[6]丁志刚、王宗礼:《西部开发与我国地缘经济安全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

[7]2018 年11 月,笔者在河西学院法学院和甘肃政法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两校作了《国史上的“西北情结”及其法律地理学解释》和《“二点一存”的革命地理学蕴含及其法文化解释》的讲座,又加深了对宗礼导师代表作《农牧政治》之开拓性思想的理解。

[8]胡焕庸:“中国人口之分布——附统计表与密度图”,载《地理学报》1935 年第2 期。

[9]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4 页。

[10]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4 页。

[11]唐晓峰:《当代学人精品唐晓峰卷》,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

[12]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6 页。

[13]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30 页。

[14]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31 页。

[15]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5 页。

[16]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1~42 页。

[17]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1~42 页。

[18]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58 页。

[19]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2 页。

[20]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3 页。

[21]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4 页。

[22]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3 页。

[23]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8~50 页。

[24]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50 页。

[25]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51 页。

[26]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52 页。

[27]王宗礼等:《中国西北农牧民政治行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52~53 页。

[28]蓝寿荣:《原野中的城堡——欧洲行记》,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

[29]唐晓峰:《当代学人精品唐晓峰卷》,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70~71 页。

[30]何炳棣:“中国文化的土生起源:三十年后的自我检讨”,载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395~396 页。

[31]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第4~5 页。

[32]唐晓峰:“国家起源的‘地理机会’”,载唐晓峰:《新订人文地理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年版,第29 页。

[33]唐晓峰:“国家起源的‘地理机会’”,载唐晓峰:《新订人文地理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年版,第30 页。

[34]刘乃寅:“何以西北?——国史上的西北情结的渊源”,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7 年第4 期。

[35]转引自唐晓峰:“毛泽东的革命地理”,载唐晓峰:《新订人文地理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年版。

[36][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卷),许明龙译,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116 页。

[37][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卷),许明龙译,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121~122 页。

[38]“大块”,即大地;“文章”,指错综的色彩花纹;“大块文章”当然就是大地上的斑斓景观。将山川大地的景观看作“文章”,是中国地理文化的一大传统。参见唐晓峰:“大块文章”,载唐晓峰:《新订人文地理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