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范长存忆季老[1]

风范长存忆季老 [1]

国人素所敬仰的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于2009年7月永远离开了我们。他在东方语言文学诸多领域的辉煌成就和治学处世的高风亮节成为国人称颂的宝贵精神文化遗产。我从20世纪80年代起,有幸结识季老,在比较故事学研究上多次得到他的教诲和扶持,得以终身受益,特撰文予以追忆。

改革开放的历史浪潮带来了中国文化科学的春天,我于1979年在《民间文学》杂志上发表《一组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随即被《新华文摘》转载,成为新时期开始后运用比较文学方法研究民间文学的新尝试。在此文引起热烈反响的情势下,我以更奋发昂扬的心态投入这方面的学习研究,在1980年第一期《书林》杂志上读到季老的《漫谈比较文学史》的文章,从其中提到的印度《五卷书》这部大故事书怎样走遍全世界的史迹中受到启迪,便动手写出了《印度〈五卷书〉和中国民间故事》这篇一万多字的长文,并将初稿寄给季老征询意见。那时季老正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并主持着比较文学东方文化的学术开拓事业,想不到他在繁忙中很快就于1980年5月13日写了回信,全文如下:

季羡林来信

来示和赐寄大作已收到,谢谢!

大作已拜读,获益良多。现在东西各国比较文学之研究均极盛行。我们学术界在这一方面也似乎有点落伍,须急起直追。我们北大的一些同志现在正努力学习。比较文学研究会一成立,立即得到美国和香港等国家与地区比较文学学者的热烈反应。可惜我们在这方面建树还不多,无法同他们对等交换。不过从全世界来看,资本最雄厚的还是中国和印度,在这方面,我们可说是得天独厚。希望我们共勉之。

寄上北大出版的《比较文学通讯》一份,请查收。

季老不但对这篇文章给予肯定,还热情而亲切地寄赠新创刊的北大《比较文学通讯》(后来每期照寄,直至终刊)。

随后季老高擎比较文学研究的大旗,在北大比较文学研究会的基础上又组建了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为推进这一学科,季老的两位弟子张隆溪和温儒敏选编了中国第一本《比较文学论文集》,于1984年5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在所选的出自钱锺书、季羡林、乐黛云等学人笔下的十八篇论文中,拙作就占了两篇,他们还在序言中特地指出:“20世纪以来,随着人类学、心理学、神话学、语言学等学科的发展,民间文学和神话传说的比较研究日益成为重要的研究领域。”并对入选的我那两篇文章《〈一千零一夜〉与中国民间故事》和《民间童话之谜》给予了充分肯定。

1986年10月,北京大学东语系和比较文学所举办全国首届东方文学比较研究学术讨论会,季老作为主持人,邀我参加。我仍以跨国跨民族的民间故事比较为主题,撰写了《蛇郎故事在亚洲》参与研讨,引起学人热烈兴趣。会后将相关论文选编成《东方比较文学论集》出版时,又将此文置于首篇。正是在这次研讨会上,我才首次面晤季老。他本来就很喜爱中国和印度的民间故事,对我的研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穿着一件蓝布中山装在会上会下和与会人员亲切交流,完全没有大学学者和大学校长的架子。他在总结性发言中,理直气壮地主张应当把多民族国家中跨民族比较纳入比较文学科学范式之中,要打破比较文学只限于跨国研究的“洋塔布”。正是季老的这些教诲,激励和启迪我在十多年的比较故事学研究中,以持续不断的努力,完成了《比较故事学》这部专著,于1995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并获得奖励。出书后我将此书寄赠季老,他在1995年12月3日复信道:

蒙惠赠大著《比较故事学》,当敬谨拜读,什袭珍藏。我对比较故事的兴趣源于Th.Benfey关于《五卷书》的著作。此调不弹久矣。仍知大有所为,一部《太平广记》就有无量资源,惜研究者尚不多。

在肯定已有成绩的同时,对深入开拓比较故事学的新境界表示了殷殷期待。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有两件事得到季老的热心扶持,也是不能不提到的。一是我在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过一本题为《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论文集,1990年被提名参加中国比较文学图书首届评奖,当时那个出版社因违反国家出版法规而被查处撤销,于是有人提出既然出版社犯了错误,这本书能否有资格参加评奖呢?时任中国比较文学会会长又主持这次评奖的季老当即明确表示,出版社出坏书犯错误,和这本书能不能参加评奖是两本账,不应搅和在一起;《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这本书能否评奖,只能由我们来评定。结果这本书获得二等奖,受到学界的一致好评。

二是1985年华中师大评审教师职称,学校将我的《印度〈五卷书〉和中国民间故事》和《〈一千零一夜〉与中国民间故事》两篇论文呈送季老进行学术鉴定,季老于1985年3月11日撰写出内容充实的评审意见,其中写道:

刘守华同志的论文我多半都已读过,这些论文都有较高的学术水平,这表现在:

1.掌握大量资料,言必有据,不发空论。对中国民间故事,特别是少数民族的民间故事,更是广览博收;对印度民间故事,从汉文译文中也搜集得十分齐全。

2.进行论证逻辑性很强,很有层次,他决不歪曲事实,以强求适应自己的观点。因此,他的论证具有说服力。

3.他下结论平正公允,决不武断。在文学领域中,究竟是中国影响了印度,还是印度影响了中国,对于这样的问题,他的看法是实事求是的。

总之,我个人认为,刘守华同志已经具备了可喜的学术造诣。

…………

季老的学术鉴定既表现出严谨的科学态度,又洋溢着对年轻学者的热情关怀。于是从1987年1月起,我被正式聘任为华中师大文学院教授。后来在季老主编的一部大书《东方文化集成——东方民间文学概论》中,一再肯定我那篇《印度〈五卷书〉与中国民间故事》的论文是一篇有关中印故事比较研究的“十分有价值的文章”,并聘请我担任北京大学“东方民间文学研究”这个重大课题组的学术顾问,吸引我参与这个学术领域的学习研究直至今日。

在这三十多年间向季老请教、同季老交往的过程中,我作为一名身居外地的年轻学者,对季老学术人品了解的程度自然十分有限,而他对学问的认真执着,对年轻一代中国学人的深切关怀,以及平易朴实的生活作风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他关于比较故事学的一系列真知灼见,更成为启迪我进行学术创造的牢固基石。季羡林先生离开我们已有半年了,他关于弘扬中华文化、东方文化的宏伟构想与身体力行的丰硕成果将启迪激励我们朝向这一目标不断奋勇向前。

【注释】

[1]刊于《文汇读书周报》2010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