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出自鄂西北著名的伍家沟故事村,讲述者冯明文出生于一个说唱艺人之家,文本由当地的一个民间文艺家李征康采录写定,在中国众多的牛郎织女故事异文中,它是情节结构较为单纯,叙说既朴实又较为生动完整的一种。
在羽衣仙女或天鹅处女这一世界类型故事中,中国的《牛郎织女》历史最为古老,因为早在《诗经·大东》中就出现了“牵牛”和“织女”这两颗星星在夜空中遥遥相对的壮观意象,到汉代的《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中,它们又被人格化,开始具有恋人的情感。可以推断当时已在民间口头构成了关于牵牛、织女的爱情婚姻故事,晋干宝所撰《搜神记》引载于《玄中记》的《毛衣女》,就是这个故事的早期形态。它已被国内外学术界公认为是天鹅处女型故事的原型或源头,对此本文不再申述。我在研究这一类型的过程中,曾把它分布于广大时空背景之上的众多异文作为一个家族来观察,按叙事形态,将它们区分为相互关联承续的四代。
第一代关于人鸟结合的叙说中,作为始祖出现的飞鸟形象染有浓重的鸟图腾崇拜色彩。
第二代异文,关于人鸟结合的叙说因注入人类爱情而显得内涵丰厚动人。男子窃取来人间洗浴的天女之羽衣而与之成婚,实为古代抢亲习俗的曲折反映;天女寻得羽衣即飞返故乡,表现出女性对从妻居转向从夫居,即母权制转向父权制的抗拒心态。在虚构的故事情节中留存着古代婚姻制度和习俗经历重大变革的历史印记。
第三代异文在天女寻得羽衣飞走后,出现了丈夫追寻妻子或天女之子上天寻母的曲折动人故事,因充溢人类的爱情与亲情而深具感人魅力。
第四代异文即傣族长诗《召树屯》所代表的故事。在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曲折经历中,穿插着民族争战和宗教冲突等,个人命运和广阔背景上的社会斗争交叉融合,不论思想与艺术都进到一个新的境界[4]。
见于中韩日故事合集中的三篇羽衣仙女故事,可以视为天鹅处女型故事的第二、三代异文。它们源于中国的《牛郎织女》和《毛衣女》,经历千年演变,其基本形态仍有许多近似之处。故事中从天而降的女子原型实为飞鸟或信奉鸟图腾的远方民族之女,受中国道教文化影响,她们后来被演化成为天宫仙女;天女降临人间裸浴,因羽衣被窃而与男子成婚,后来寻得羽衣即飞返天国;男子不辞艰辛追寻妻儿终获团聚。这些具有深厚古文化意蕴的母题在三国故事中都历久不衰地保存了下来,直至今日依然具有夺人心魄的魅力。
尽管上述三篇故事同出一源,十分近似,但在长期口头流传过程中,经不同国家民众智慧情感和语言的不断锤炼,又同中有异,显示出各自不同的民族文化特色。正如小泽俊夫先生在解说中所指出的:读者一定注意到,本书中收录的故事架构是相同的。这个架构从古到今在传述的过程中基本没有发生变化。即使是流传到不同语言的国家,也没有多大变化。但是,如果看故事的细节,就会发现许多不同之处。故事中人物的服装、房屋的样子、对话、各种各样的道具等,各国都有所不同。这是因为,在口传的过程中,人们往往把身边的事物编进故事中去。可以说,这些不同之处就反映出所谓的各民族的风俗、思想方法、人与人的关系等等。希望读者能够通过本书的民间故事了解日中韩三国在悠久的历史中兄弟般的关系,同时也希望大家了解这三个国家又各具不同这一点。
先说中国的《牵牛星和织女星》,其中最鲜明的中华文化特色有二:一是农业文明的深刻烙印。故事主人公以“牛郎”“织女”命名,它所追求的理想生活境界就是建立一个男耕女织的小家庭。在农耕生活中,牛是农民的命根子,湖北就流行如下农谚:“牛是农夫的哑巴老子”;“将军一匹马,农民一头牛”;“要得富,盘耕牛”;“种田无牛,讨米无路”。宋代欧阳修撰《牛赋》,盛赞牛“穷富饱饥,功用不有”,“利满天下,物无逾者”。中国故事中让那头老牛来充当主人公的神奇助手,于生前死后帮助牛郎创造人间生活奇迹,就是从农耕生活出发驰骋想象生发而来的意趣。
二是牛郎织女对爱情的执著追求。牛郎织女对爱情、婚姻自由的追求,自然是为中国封建礼教所不容的。中国道教构造出统管天上人间事务的以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为首的天神谱系,他们的压制使牛郎织女的爱情、婚姻遭遇巨大挫折。人们在口头叙说中不仅赞扬男女主人公的坚贞不屈,还虚构出天上的乌鹊于七夕夜为他俩搭鹊桥相会的浪漫主义情节,以寄托对牛郎织女这对苦难夫妻的深切同情。
韩国的《仙女和樵夫》,以山中樵夫为男主人公,以樵夫从猎人追捕下搭救小鹿和小鹿报恩为情节发端,这里不但显示出自然环境和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还由于仁鹿的神奇形象常见于佛经故事,透出佛教文化的影响。特别值得提起的是,故事中对男主人公形象的刻画别具一格。金和经先生在解说中写道:这篇故事讲的是紧追仙女飞上天国的樵夫,在天上过上了舒舒服服的日子,但是他却忘不了留在地上的母亲,最终还是回到了地面。这说明,韩国人非常敬重母亲,重情守义。
故事还讲,回到凡界的樵夫,由于踩着了地面,再也不能升天。他十分想念留在天国的妻子和孩子,便在焦虑中死去,他的灵魂则变成了公鸡。韩国人从公鸡飞到屋顶朝天鸣叫的样子,联想到了樵夫的灵魂依然思念着留在天国的亲人。这说明,韩国人具有丰富的想象力。
韩国故事虽以樵夫和仙女的爱情婚姻为主线,其着力渲染的内涵却是对母亲的孝道。回到母亲身边又挂念远在天国的妻儿,最后只得以灵魂幻化成公鸡翘首望天来表达自己的不尽思念。故事中所含的人情味极为充沛动人。此外,在故事结尾中樵夫因思念亲人本已死去,人们却传说它不灭的灵魂幻化成了翘首望天啼鸣的公鸡,正如《朝汉民间故事比较研究》一书的作者所揭示的,这一故事“即使是悲剧结尾,其死亡的色彩也不太强烈”[5]。这样的艺术构想也是奇特不凡的。
现在再看日本的《天女媳妇》这一篇。同样是讲人间小伙子和天女的婚姻纠葛,其意趣又迥然有别。小伙子追寻天女,所采取的方式是将一千双木屐和草鞋埋在地里,再抓住上面长出的直插云霄的竹子朝上爬;他最后未能同妻儿团聚,是切开唐瓜流出的一股大水,将夫妻俩阻隔在天河两岸,成为每年只能一度相会的两颗星星。这样的奇妙叙说,一下子就将我们引进了日本民族独特的生活天地之中。尤其值得提起的是,故事中的天女格外聪明能干,小伙子几次遭遇危难,都是天女在背后给他出主意;可他却粗心大意,一再失误:头一次他只找到九百九十九双木屐和草鞋埋在地里,以致长出来的竹子离天就差那么一点儿,幸好天女吊下织布梭子,才将小伙子一把拉上天去;第二次在通过天父的难题考验时,本来天女叮嘱他对地里收获的唐瓜只能横着切开,他却竖着切开,以致天河水喷涌而出,造成了夫妻的分离。《天女媳妇》本是一则神奇婚姻故事,在日本传承时,却将它和巧媳妇、呆女婿这类生活故事的形态交叉融合,使之神秘信仰色彩消褪而幽默诙谐情趣大增,获得了与中韩两国同类型故事不一样的特殊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