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故事学纲要》中,虽然经过细心梳理,对董均伦在故事搜集上的巨大成就给予了充分肯定,近年来自己在故事学的不倦探索中,时有新的感悟,深感以上评说仍有其粗疏之处,应予补充申说。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于1950年组建并卓有成就地推进民间文学事业以来,各地将各种样式民间口头文学的“搜集整理”置于首位,“搜集整理”一词也就随之风行于世了。但对“整理”即文字界定缺乏科学界定,以致造成一些混乱,因此在80年代编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时,一律以“采录”来取代多年沿用的“搜集整理”。在一般人看来,“采录”和“搜集整理”似乎并无实质性差别,却标志着对忠实于口头文学本真面貌的严格要求,突显出这一工作的科学性,现已成为人们的共识了。由于受当时民间文艺科学的限制,董均伦写定的故事大多标以“搜集整理”字样问世,实际上都作了不同程度的处理,他们并不讳言有所加工这种情况。但由此便遭致强调科学记录的一些学人的贬抑了。中国民间文艺学泰斗钟敬文先生认为,多年来我们所提倡的那种作法,“它已经不能说是‘记录’,甚至说只是‘整理’,也好像有些越境。我想,它比较切合的称呼应该是‘改写’,这是名实相符的”[2]。这是他于1980年刊印民间故事传说记录整理参考材料,按照自己早年的实际工作体会写在前言里的一段话,我国作为文学读物发表出版的民间故事,大多属于这种情况。只有“内部编印”的资料本除外。我于2016年就此专门撰写了《论民间故事的改写》一文刊于《民俗研究》杂志,它本是就儿童文学家一苇以多年心血有意识改写民间故事所出版的《中国故事》一书的序文[3]。一苇是一位乡村语文教师,她在给中小学生教语文课时,特地穿插讲故事的活动,不辞辛劳地力求给中国孩子奉献出一本像《格林童话》那样的故事书来。我给予大力支持,现在终于有了受人称道的可喜成果。

我以为用“改写”来称道董均伦写定民间故事是切合实际的科学界定。我早就以为董均伦的故事可与《格林童话》相媲美,既是就那些具有民族神韵的故事本身而言,当然也涵盖了他们对故事的文字叙说功夫。《格林童话》并非严格忠实于口述故事原作的科学版本,这里摘引《意大利童话》的编者、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对此所作的精辟论述:

格林兄弟采用的方法,在今天看来称不上“科学”,最多只能称为“半科学”,对他们原稿的研究可以证实行家在阅读《德国民间故事集》时的强烈印象,即格林兄弟(尤其是威尔海姆·格林)在老妇人口述的故事里,加上了自己个人的色彩。他们不仅根据德国方言翻译出版了故事梗概内容,而且还把故事的各种不同说法统一起来。他们删去故事中粗俗的部分,对故事的表达和意象做了润色,并力求文体风格前后一致。

讲到《意大利童话》的编纂时,卡尔维诺坦率地承认,在编选过程中,“我亦采用‘半科学’的方法,或‘四分之三’的科学方法着手工作,另外的四分之一则加入了我个人的判断”。他在广泛搜求前人记录的故事资料基础上,认真研究,深入体会这些故事的丰厚意趣和语言魅力,再吸取《格林童话》成书的成功经验,因而获得巨大成功。

今天重新审视董均伦、江源夫妇笔下的民间故事,他们正是在不同程度的文学加工即“改写”中,赋予这些故事以广泛可读性和鲜明生动的艺术生命力,并成为我们文学界大大方方地改写中国各族民间故事的范本之一,使民间故事在中国文学百花园中更加绚丽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