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有鲜明特色的神话学论著[1]——读冯天瑜著《上古神话纵横谈》
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冯天瑜同志的《上古神话纵横谈》,是近年问世的引人注目的神话学论著之一。该书对中国上古神话从理论上作了有益的探讨,其中不乏引人入胜的真知灼见。作为一个民间文学研究工作者,我从这本书中获得过有益的启示,也听朋友们称赞和议论过这本书。
中国上古神话既丰富,又零散,作者能以十万字的篇幅,从纵横两个方面加以整理评说,从而使人对中国上古神话的基本面貌及其发展演变获得一个完整清晰的印象。因而不仅是一般读者,还有许多文学工作者、理论工作者欢迎这本书,是有道理的。
《上古神话纵横谈》
神话是一种比较复杂的文学现象,又是人类各种意识形态之源,即使是现代社会的文艺和艺术,也和神话有着不解之缘。我的朋友萧兵,一位在楚辞神话研究上卓有成效的中年学者,曾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请去讲学,题目竟然是《神话和自然科学》。可是我国出版的神话学著作,特别是面向广大读者的神话学著作,确实太少了。天瑜同志的书,在这样的情况下问世,就更值得我们重视和肯定。
近几年来,我国神话研究在大步迈前,成果突出,是民间文艺学中最活跃的一个部分。其特点是,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对中国神话进行研究考察,形成了几路纵队。有的研究上古神话,有的研究少数民族神话,有的研究神话学史;有的着重于文学的研究,有的着重于民俗学或民族学的研究,有的着重于比较神话学的研究;等等。我国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的《中国古代神话》等论著,对“五四”以来茅盾、闻一多诸先生开创的中国神话学是一个推进,它们集中代表了当代中国神话学的成就。
采用上面这种“分进合击”的战术,将使我国神话学迅速跃进到更高水平。天瑜同志的《上古神话纵横谈》,在学术上一个引人注目的突出特点,就在于它代表了从一个与众不同的角度——历史学角度整理研究中国上古神话的成果。袁珂先生在这本书的序文中说得十分中肯:“天瑜同志是学历史的,从这本书可以见到作为一个史学者的他在书中所下的功夫。他处处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来研究中国神话……”如作者从母系氏族社会进到父系氏族社会的古史发展线索来考察,认为女娲可能是中国最古老的开天辟地之神,是万物的化育者;由于父权制兴起,盘古才取女娲之位而代之。但神话中女娲造人、补天的伟大功绩,仍然是母系氏族社会生活的反映。之后产生的关于嫦娥背信弃义的神话故事,则是男子凌驾于妇女之上的父权制社会的产物了。因此,“女娲和嫦娥,是不同的社会形态孕育出来的全然不同的两种神话形象”。又如羿,是一个包含着复杂因素的神话形象,有的甚至认为为民除害、功业显赫的羿,和那位被后世人们指责为荒淫无道的暴君的羿,本来就是两个形象。作者却认为关于羿的神话的错综复杂的内容,正是原始社会向初期奴隶社会转化,人类社会关系趋于复杂化的反映。这些地方,都是颇有见地的。作者还联系中国远古文化发展史,列了“器用文物创造神话”一节,把关于火、弓箭、制陶术、农业、畜牧业、文字的发明的神话,条理明晰地作了归纳整理。袁珂先生称赞它“写得最为精彩有力”,我也是赞同的。
天瑜同志在书中很注意中外神话的比较,特别是中国和希腊神话的比较,而这种比较,并非就神话论神话,它也是以不同国家、民族社会历史发展的比较为基础的。例如关于中国上古神话没有得到充分发育的原因,多少年来,学者们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天瑜同志就此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中国的殷周时代,是早熟的、城市生活不发达的奴隶社会,生活形态比较单纯,和古希腊的城邦奴隶制国家里,有着发达的航海业和复杂城市生活的情况不同,因而中国的上古神话得不到充分发育的社会土壤,无法构成荟萃熔铸神话的鸿篇巨制。神话如同一切文学艺术那样,孕育在一定社会历史土壤之中,作者从不同国家、民族社会历史形态的比较中,去探求其神话艺术发展的不同特点,我以为是富有说服力与启发性的。
天瑜同志从纵横两方面展开内容,上编谈上古神话的一般理论问题,下编按社会历史发展的序列,评述了六组最有代表性的中国上古神话,选材精当,评述中肯,行文活泼,这些也都是它的优点。
天瑜同志并非专攻神话的学者,他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他充分发挥自己之所长来研究神话,把历史学和神话学结合起来,因而在这个学术领域获得了新的成果,写出了这一本有自己鲜明特色的书。他用历史学者的眼光去论上古神话,使人们从书中可以看到在别处见不着的新的发现,获得新的启示。人生有限,学海无涯,何况我们又处于一个知识迅速更新的时代。我们做学问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知识结构上的优势,在有关学科的某一方面精研深究,从而写出独具特色的学术论著来。天瑜同志著作的问世,在这方面对我们也是有启示作用的。
这本书有突出的优点,也有某些不足或值得商榷的地方。我国少数民族地区一系列神话史诗和神话故事的发掘以及人们对它的初步研究,正在改变过去中外学者对中国神话的许多传统观念;对欧洲神话学史和中国“五四”以来神话学史的清理,使我们对前人研究神话的功过得失有了较清楚的认识;对苏联、美国、日本等国学者研究中国神话的成果的介绍,扩大了我们的学术神野。这些成果对于我们研究中国古代神话,都是大有裨益的。由于《上古神话纵横谈》一书早在1979年即已脱稿,天瑜同志没有可能吸收近几年神话学的新成果。
关于什么是神话,我赞同如下的概括:神话是原始公社时期的人们通过他们的原始思维,不自觉地把自然界和社会生活加以形象化、人格化而形成的幻想神奇的语言艺术创作。神话是以不自觉的艺术方式来构成的,这是马克思论神话的言论中最精辟之处。这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的运用,同当时人们的原始思维有关。创造神话的原始思维的特征是什么?国内外学者作过许多研究,一般认为,它是一种感性的表象的认识,尚未发展到理性认识阶段,所以原始社会的人们在驰骋想象将自然力人格化的时候,他们是将自己天真幼稚的主观幻想作为客观事物本身来看待的。神话的特殊风格与特殊魅力即由此而生。这样,过去人们关于神话具有说明性解释性等说法是否符合实际,就值得商榷了。上古神话之内容特点,联系人类早期社会发展史来理解是完全应该的,可是还必须注意它反映自然与社会的特殊方式,否则,也会妨碍我们准确地把握神话的历史内容。以关于文字发明的神话为例,古籍上关于仓颉造字之后,“天雨粟,鬼夜哭,龙潜藏”的记载,正是符合神话思维特征的不自觉的艺术虚构。《上古神话纵横谈》认为这种神奇可怖色彩的产生,是由于文字“后来被统治阶级所垄断,人民大众与文字远离,渐渐对文字产生了一种敬畏惶恐之感”,我觉得值得商榷。
我对神话,只不过把它作为民间文学体裁的一种略有涉猎,缺乏深入研究。以上只是我阅读《上古神话纵横谈》之后随手写出来的一点感想。关于中国神话的许多问题,目前正展开热烈的讨论。我指出的值得商榷之处,与其说是《上古神话纵横谈》内容上的缺陷,不如说是百家争鸣中不同学术观点的反映更为确切,这是在结束这篇短文时须向读者加以说明的。
【注释】
[1]冯天瑜:《上古神话纵横谈》,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本文又刊于《湖北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