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故事比较的奇趣——《鹦鹉夜谭——印度鹦鹉故事的文本与流传研究》序[1]
作为世界民间故事巨大蓄水池的印度,它所拥有的丰富而优美的寓言、童话等民间故事走遍了全世界。鲁迅下面这段话是我们所熟知的:“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翻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印度几部著名故事书,如《佛本生故事》《五卷书》《故事海》《僵尸鬼故事》,均已先后译成中文出版,在季羡林等前辈学人的大力倡导下,对印度故事、印度文学的研究工作也获得了可喜成果。而著名的《鹦鹉故事70则》我们却一直无缘得见。现在就读于北京大学东方文化专业的潘珊将这部故事书的英文版转译成中文,并撰写出一篇洋洋大观的学位论文《鹦鹉故事在东西方的流传》,已列入东方文化集成这套丛书,即将付梓印行,我作为故事学园圃中的一名老园丁,喜悦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特地随手写下这篇小序予以推荐。
《鹦鹉夜谭——印度鹦鹉故事的文本与流传研究》
季羡林先生主编的《印度古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曾对《鹦鹉故事70则》作过简略评介:“它的成书年代难以确定,于14世纪译成波斯语,反又转译成土耳其语。由此,这部故事集便流传于西亚和欧洲。”在鹦鹉讲述的故事中,约有一半是关于男女之间的偷情以及他们如何使用狡诈手段来遮人耳目和摆脱窘境。还有另一半则是与诡计和智慧有关的盗贼故事、妓女故事、断案故事和破谜故事等。潘珊的论文以十余万字的篇幅对这部著名故事集从多角度作了全面而周详的评述,既有编撰成册之历史渊源的梳理,也有文本的细读与诠释;虽题为“流传研究”,却并不满足于陈述这部故事书的转译与传播过程,而着重在借鉴历史地理学派方法进行影响研究,将流传于不同历史地理背景之上,以不同语言文字转述的同类型故事的情节细节异同之处作精细比较,以探求这部故事书的世界影响与艺术特色。我们从论文中就相关故事文本情节或母题的一系列比较对照表,即可看出作者踏实严谨的学风。季羡林先生在《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一书中大力倡导“实打实”的学风,他说:“我羡慕天马行空,但是我更赞赏在地上脚踏实地走路的人。搜集一点这样实打实的表现相互影响的资料,十分不简单。有时候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真好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下联是‘得来仍然费工夫’。”潘珊对印度鹦鹉故事的研究和翻译,我以为就具有季老所倡导的这种“实打实”的特色,值得称道。
论文中有关《鹦鹉故事》本体及其流传影响的精彩评说颇多,勿须笔者赘述。下面我想从自己深感兴趣的中印故事比较这个题目上多说几句话。
我赞同有关学者将印度故事书大体区分为寓言故事和世俗故事两大块的说法。《五卷书》属于富含哲理性的寓言故事,《鹦鹉故事》则以富含民众日常生活情趣,显现出世俗故事的鲜明特色。其中有多篇故事可以在中国找到形态与之近似的姐妹篇,作者采用比较文学中影响研究的方法,考察出这是以多种语言转译之文本广泛流传,再进入口头文学领域被人津津乐道所造成的。作者的叙说推断令人信服。可是还有一些在中国、印度口传故事中相类似的篇目,却是难以用同出一源的影响研究来破解的谜团,如《鹦鹉故事》第29则《孙陀利与恶鬼》:
在悉乎罗村住着商人巨财,他的妻子名叫孙陀利。孙陀利有个情夫叫摩诃那,他常去情人家欢爱。一次当孙陀利在干这勾当时,丈夫碰巧回家了。现在,她该怎么办呢?
答案是:她一看到丈夫进来,就让情人爬进墙上的吊床,赤身裸体。她自己则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出来,离得老远就大喊道:“有个赤身裸体的恶魔正坐在我们屋里的吊床上!赶快叫人来驱鬼吧!”
趁着丈夫去找人驱鬼的当儿,孙陀利手里举了根火把,放她的情人逃走了。
令人称奇的是,在中国先秦时期成书的《韩非子》中,也载有一篇荡妇以驱鬼来化解偷情困窘、情节惊人相似的小故事《李寄浴矢》:
燕人李季好远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内中,妻患之,其室妇曰:“令公子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知也。”于是公子从其计,疾走出门。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无有。”季曰:“吾见鬼乎?”妇人曰:“然。”“为之奈何?”曰:“以五牲之矢(屎)浴之。”季曰:“诺。”乃浴之矢。
印度故事中的荡妇偷情,丈夫突归,情人被堵在房中。在此突发情境中,妻子急中生智,让情人装扮成赤身裸体的恶魔形象,女主人公则以受惊吓的姿态找人来驱鬼,放她的情夫逃走,一场风波就此轻易化解。想不到在公元前2世纪的中国古代,也有这样的喜剧性故事被人们口头传述,同样是以偷情荡妇家中遇鬼的谎言让那位野男人平安脱身,还害得她丈夫按照中国当时流行的驱鬼祛邪习俗,用污秽的牲畜屎尿来洗浴身子,留下一个大笑柄,故事结局更为滑稽可笑。公元前2世纪的中、印之间,无疑不可能有口头与书面故事交流的线索,故事中从荡妇偷情陷入困境,到女主人公急中生智,以驱鬼来掩人耳目化解危机的趣说,只能用不谋而合的文化平行类同之说来解释,这就是比较文学中平行研究方法之体现了。
《鹦鹉故事》中的70则故事均由聪明鹦鹉以对答方式向女主人公讲述,散文体的情节叙说较为粗略简约,可是大多有可供咏诵的诗体偈颂穿插其间,构成生动活泼的体式。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全书大约有半数是讲述淫荡女性的机智故事。第44则故事中就讲:“对那些想要财富、名誉和幸福的人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机智。没有智慧的人,只能遭受痛苦。”崇尚机智,以机智来战胜强敌,化解危难,创造奇迹,这本是包括中国、印度在内的各国民间故事的共同主题。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对机智人物故事的评说研究曾盛行一时,汉族的徐文长、谎张三,维吾尔族的阿凡提,藏族的阿克登巴,蒙古族的巴拉根仓,布依族的甲金,傣族的艾西、艾苏两兄弟,纳西族的阿一旦等,就是他们中间的杰出代表。而这类机智人物多为男性,故事的主体是向社会上有权势的邪恶势力抗争,主持正义,扶持贫弱,含有鲜明的反抗阶级压迫的社会倾向性。而印度的《鹦鹉故事》主体却是称道荡妇的机智言行,其文化内涵之奥秘就耐人深思索解了。
出于人类本性的男女欢爱,不仅受着强烈感情的激荡,其实也离不开智慧的驱动。中国民间文学中也不乏这类作品,如受人称道的明代咏私情的民歌中就有这样的句子:
人人说我与你结私情,寻场相骂洗身清。你便拔出子拳头只说打,我便手指子吴山骂洞庭。
送郎出去并肩行,娘房前灯火亮瞪瞪。解开袄子遮郎过,两人并做了一人行。结识子私情雪里来,屋边头个脚迹有人猜,三个铜钱买双草鞋我个情歌郎颠倒着,只猜去子弗猜来。
这是明代著名通俗文学家冯梦龙所辑录的《山歌》中的几首受人称道的咏私情民歌。为掩人耳目,女主人公或假扮彼此打骂交恶,或倒穿草鞋行走掩盖足迹,或用一件袄子遮裹住两人进出家门等,它们以女主人公自白的口吻唱出,对情爱的渴求和在家人眼皮底下随机应变的机智栩栩如生。只是由于这里的女主人公大体均为未婚少女,人们对其结私情便持同情宽容心态,不以“淫荡妇人”视之。至于《鹦鹉故事》则在叙说中点明女主人公的“淫荡”身份,有些篇目还将女主人公追求婚外男女欢爱的意愿直言不讳地道出:“只有当我和那个男人在丈夫眼皮底下欢爱时,我的出生、生命和青春才会得到满足。”这样,对于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形象的光彩便不能不有所贬损了。潘珊在论文中特地指出:“在鹦鹉所讲的故事中,通奸的男女总是凭借各自的机智巧妙地逃脱了刑罚,对通奸者这样的处理方式,可能也暗中传达出这位耆那教编撰者对通奸的态度,他不像婆罗门教徒那样,认为通奸由于扰乱了种姓制度而十恶不赦。”“因而编者对故事中通奸者的态度是宽容的,甚至对女性通奸者的机智还颇为欣赏。”而在儒家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中国社会,对婚外男女情爱却一直采取严厉排斥态度,即使民间流行的“荤故事”中有所涉及,也难登大雅之堂。
放纵婚外男女欢爱,本为文明社会的道德伦理所不容,印度《鹦鹉故事》内容上的消极性和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而其中女性的机智不但带来了这些生活小故事的逗人趣味,就那些急中生智、随机应变的智慧本身而言,它同样也是人类文化园圃中的灿烂花朵。其中有不少妙招,完全可以归入中国著名的“三十六计”之中,可在广泛的社会生活领域中发挥克敌制难、化险为夷的积极作用。如《鹦鹉故事》第37则《狮与兔》开头讲:“要是您高兴就去享乐吧,好主人;要是您有兔子的机智,在需要时来帮您的话。”这里提到的是一个小兔子用计谋杀死强敌狮子的故事,它选编在印度的多种故事书中,传入中国后蜕变为西南、西北地区多个少数民族地区盛传的一个动物故事,以激励弱者用丰富智慧战胜强敌的勇气与信心,而《鹦鹉故事》也将它献给女主人用以实现自己的享乐人生。可见这些故事的智慧之光不应被编撰者附会为荡妇谋略而遭抹杀。
从故事形态学来考察,《鹦鹉故事》的每一则均可以归属于某一故事类型。美国学者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一书中对此作了最具权威性的解说:“一个类型(type)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传统故事,可以把它作为完整的叙事作品来讲述,其意义不依赖于其他的任何故事。当然它也可能偶然地与另一个故事合在一起讲。但它能够单独出现这个事实,是它的独立性的证明。组成它的可以仅仅是一个母题,也可以是多个母题(一系列顺序和组合相对固定的母题)。”鹦鹉故事可以把“兔杀狮”所含机智作为荡妇巧妙生存的谋略之一,而它作为可独立存在的故事类型所蕴含的“弱者用智慧打败强敌”的宝贵精神内核却不应因此被否定,其理由正如不能将孩子和洗澡后的脏水一起泼掉一样。
出于人类本性的对男女欢爱的追求,其间不仅有情感的激荡,也有智慧的闪光,故口头文学中的此类故事常被世人津津乐道。印度《鹦鹉故事》的特殊文化价值与魅力就在这里。
最后我还想说一说,从21世纪初开始,中国正强劲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文化工程,民间故事和其他民族民间传统文化项目在这一宏大文化工程中深受青睐,大放异彩。对中国、印度古代和现代民间文化的深入开掘和研究评说,必将使东方文化之花开放得更加璀璨夺目!
2013年5月1日
【注释】
[1]潘珊:《鹦鹉夜谭——印度鹦鹉故事的文本与流传研究》,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本文曾以《中印故事比较的奇趣》为题,刊于《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