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锦上添花的西藏民间故事自然也会给其他民族的口头文学和作家文学以积极影响。这里有一个曾经引起轰动的例子，就是《金玉凤凰》一书选录《斑竹姑娘》的这篇藏族故事发表后，由于它的情节结构和风格韵味都和日本平安时代的古典小说《竹取物语》十分接近，便引出了关于《竹取物语》原型的再次考证。《竹取物语》被认定为日本“小说之祖”，但它所依据的故事原型却从无定论。有关学者将《斑竹姑娘》和《竹取物语》进行精细比较之后便提出，日本的这篇著名小说可能就是依据传入日本的这个藏族故事类型改编而成的。这件事曾于70年代初在日本引起轰动，成为一道文化冲击波。《斑竹姑娘》讲述金沙江边一个伐竹青年从竹中剖出的美丽姑娘，用一系列难题来考验并拒绝了五个有权势青年的求婚，最后同一位勤劳善良的穷小伙子朗巴成婚的传奇故事。它从整体到细节同日本小说的契合绝非偶然，应属同出一源。从日本古代文明深受中国盛唐文化影响的历史线索以及“物语”小说中以蓬莱山宝树、大唐火鼠皮袍为求婚难题这些情节构想来看，“物语”借用中国故事的可能性最大。此项发现和研究后来未能深入进行并得出明晰论断，原因是当时作为儿童读物出版的《金玉凤凰》一书，没有注明《斑竹姑娘》的讲述和流传地区；当这一故事受到中日学者的广泛重视，渴求记录整理者提供其有关的更多资料时，家住武汉市，长期为病魔所困扰的田海燕先生已失去记忆和语言能力，随后不幸谢世，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便令人遗憾地中断了。但《斑竹姑娘》作为一篇藏族民间故事的特质是显而易见的。直至今年，仍有日本学人来信向我询问有关《斑竹姑娘》的种种情况，人们期待着口头文学领域的新发现。尽管这个中日文化交流之谜还没有完全解开，作为一种初步发现也仍然十分生动有力地表明了藏族民间故事的巨大活力和深远影响。

近年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藏族作家阿来，在接受记者采访，谈到自己所受民间文化的影响时，也着重讲到藏族民间故事，其中包含着一些新鲜而深刻的见地。他说：

在藏族民间文学当中，有一个人物叫阿古登巴，登巴是藏族人的一个很普通的名字，阿古是尊称，父辈、舅舅辈的尊称。他绝对是站在民间立场，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经常用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战胜一些我们觉得比他智商更高、地位更高的人，在整个藏族，每个地区都有很多他的故事流传。从小我就考虑一个问题，说是社会进步，但是我们的人格力量、人性的力量反而在我们的生活中越来越弱，看不到它的光芒。反而我们觉得过去比较野蛮的时代、比较蛮荒的时代，这些人性的光芒、人格的力量却显得非常强非常耀眼，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就不由自主地缅怀过去，我想这个情绪直到我写作《尘埃落定》的时候也还存在，而且通过写《尘埃落定》应该说是稍稍打开了。

在《尘埃落定》中描写的时代，掌握文字的只是寺院里的僧俗阶层，包括有些贵族，严格意义上讲大多数藏民都是文盲，没受过教育，所以在藏族社会中，文字力量不够强大，这个时候它的口头文学就显得非常丰富，而且口头文学就自然而然担负了一些书面文学必须承受和担任的东西，比如说讲述历史。^[5]

我在《中国民间故事史》中曾经提出，民间故事既是一种和人类生存相关的文化娱乐教育活动，又是一种口头语言艺术创造活动。就其内容之广博而言，它是民众生活的百科全书；就其思想感情的深厚程度而言，它又是一个国家或民族乃至全人类共同体心灵的窗口。这些话完全适用于西藏民间故事。我们可以自豪地宣称，它不仅是中国而且是东方口头语言艺术的奇葩。因而，不论从认识西藏的历史文化，还是从享受这份口头语言艺术的神奇美妙来看，这部西藏民间故事选集都是值得人们认真一读的奇书！

【注释】

[1]本文是为廖东凡主编西藏民间故事选集《世界屋脊上的神话和传说》所撰序文，西藏人民出版社与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03年联合出版。又载于《中国藏学》2001年第3期。

[2]《巴赫金文论选》，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98页。

[3]黑面王子大吃一惊，赶快眯着眼睛，细细看了三次；又睁大眼睛，好好看了三回。觉得螺叶公主，真的比仙子还美丽可爱。宝石般的眼睛，闪耀着迷人的光彩；白莲般的面庞，流溢着心中的善良；窈窕的身段，像珞瑜的竹子；秀长的黑发，像吉曲河的波浪。姑娘全身上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辉，沁透出奇妙的芬芳。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光明和温暖。他从泉边爬起来，往前走了三步，又往后退了三步，不断地鞠躬致敬，说：“美丽诚实的公主啊！我的身体像雪山，我的两脚像岩石，一步也不能走，半步也没法移，请向国王求求情，让我在这里当个大臣，好不好？要不做个马夫，行不行？大臣马夫都不叫干的话，喂驴喂狗成不成？”
螺叶姑娘一边舀水，一边点头答应。王子岗松顿旦站在一旁，暗想：“我只知道一棵树上的果子，味道有甜有苦；没想到一个母亲的女儿，禀性有这么不同。”于是心不由己，拾起一块晶莹的小石子，在嘴里吮吸了三次，怀着很深的情爱，偷偷放进螺叶姑娘的水罐。姑娘临走的时候，又对他说：“箭射出去可以找回，话讲出去收不回。答应了你的事情，就是跟挤雪狮奶一样困难，我也要做到。”

[4]田海燕：《提一些汉藏文化的交流线索》，见《金玉凤凰》序言，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61年。

[5]《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