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发刚著《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序[1]

田发刚著《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序 [1]

收到田发刚从恩施寄来的《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的书稿,爱不释手,一口气就读完了。书稿中所展示的土家族情歌文化的丰富多彩,深深地吸引着我。

从我在中国民间文学宝库中品评揣摩的结果,我以为最精美的口头语言艺术作品,在民间故事里要推民间童话(幻想故事),在民间诗歌里则应推情歌。许多情歌都以感情真挚浓烈、意境优美深远、语言朴实精炼为其特征,具有感人肺腑、撼人心灵的艺术魅力。这类精美艺术品形成的奥秘,似乎可以从情歌创作与流传的过程中求得合理的解释。爱情本是人类最美好而又生生不息的一种感情,情歌直接联系着人们的爱情生活,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爱情语言。为了最有力地打动情人的心坎,在角逐中赛过对手,人们总是竞奇争巧,花样翻新,呕心沥血地去追求最新最美的艺术境界,“鹦鹉不吃铜盆水,好汉不唱重山歌”,而这些传统情歌又是众口传唱、世代传承之作,“一人传三三传九,河水淘沙慢慢深”,人们用集体艺术智慧不断地对情歌进行锤炼加工,于是日臻精美,脍炙人口了。而鄂西土家族的情歌在各民族中又别具光彩。尤以五句子这种格调最为特别。中国古典诗歌和绝大部分地区的现代民歌,多是四言八句,以字句结构的两两相对为美。这同中国崇尚对称美的审美心态有关。五句子却偏偏打破了这种字句结构的对称,在四句之后又赶上一句。这一句或是画龙点睛,深化主题;或是翻出新意,锦上添花。五句是奇数,组合得不好,唱起来就容易拗口。五句子歌的歌师傅们巧妙地在两头两尾押韵,以克服这一局限性,如:

《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

高山顶上一丘田,郎半边来姐半边,郎半边来种甘草,姐半边来种黄连,半边苦来半边甜。

中间的第三句不押韵,就如同一条扁担,一头挑两个箩筐,这样唱起来就显得对称和谐,铿锵悦耳了。五句子篇幅简短,每首寥寥五句,却有着惊人的表现力。1980年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在兴山县举办首届民间文学培训班,我们请宜昌市文工团进山采风的一位年轻人介绍一两首新采录的五句子情歌,他随便挑了一首念道:“正月望郎靠门站,眼泪落了千千万”,头两句用白描手法描绘思念情人的少女的神态,看似平淡无奇;接着他念第三句:“落在地下拣不起”,不过是一句大实话;再念第四、五句:“拣了起来用线穿,留给情哥回来看”,落在地下的泪珠竟然可以穿起来挂着留给情人看,于平凡情景中忽生妙想,就如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能不令人称绝了。据采录者说,这只不过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汉所唱的许多首情歌中的一首,还有更精彩的哩!

表达爱情,平素总是离不开花呀、朵呀之类,然而在五句子情歌中,连蜻蜓、蜘蛛、蚂蚱也可以用作比兴材料抒情写意,试看:

郎爱蜻蜓飞上天,姐爱蜘蛛网屋檐,蜻蜓落进蜘蛛网,千丝万缕把它缠,要想脱身难上难。

用蜘蛛网与蜻蜓来比喻情姐对情哥的执着爱恋,将乡间随处可见的自然景物化作了极新奇有力的爱情诗篇。还有一首由蜘蛛生发出来的情歌:

姐在房中绣香袋,屋上掉下蜘蛛来,情哥派它来牵线,根根情丝吐出怀,魂魄来了人没来。

将蜘蛛吐丝想象为由情哥的精魂化成的爱情使者突然降临在女主人公面前倾吐情思,想象新奇,而又饱含幽默机智的情趣。类似这样的精美之作,在本书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五句子歌在鄂西、鄂东、四川、河南、湖南等地,均有流传。1970年代习久兰在世时,曾经同河南的一位民歌手陈有才争论五句子歌的家乡究竟在哪里,闹得面红脖子粗,没有结果。后来陈有才看到《歌谣周刊》上胡适早年写的一篇文章,提到明代冯梦龙编的民歌集中,有23首流行于安徽的《桐城时兴歌》,就是典型的五句子,他才认识到五句子歌源远流长,并非某一地区的特产。关于五句子的源流还有待深入研究,不过从现在材料看来,五句子歌的集中产地无疑是在鄂西土家族地区。它在土家族儿女的珍爱和精心锤炼下,得到了最充分、最完美的发展,并以它的奇光异彩受到文化界、学术界的高度评价。

在土家族传统情歌里,积淀着土家文化的精髓,折射出土家儿女的美好心灵,它不只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东西,也将对我们建设未来的美好生活给予积极有益的影响。试看:

高山姐儿低山来,破衣烂衫破草鞋,衣衫破了人才好,鞋子破了脚不歪,凉伞破了梗骨在。

“衣衫破了人才好,鞋子破了脚不歪”,这是多么质朴、高尚的情怀!

土家族的情歌,哭嫁歌、摆手舞、傩堂戏、故事传说,等等,都是引人注目的精美文学艺术作品,不仅在国内,在国际上也有重要地位。1980年代中期,日本著名教授伊藤清司门下的硕士研究生广田律子,就专程来中国研究土家族的哭嫁歌,请我给予指导。她本想去鄂西考察,未能如愿,只好在华中师大找土家族同学开座谈会,在武汉搜集材料。相信在中外文化交流的热潮中,土家族民间文化会得到国内外进一步的重视。

我在从事中国和湖北民间文学研究的过程中,有幸结识了不少土家族朋友,如习久兰、田诗学、龚发达等,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土家族历史文化的知识。我还教过一些土家族学生,他们积极向上、勤奋好学的优良品质,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印象。土家族历来就是一个既勇武强悍、又注重文化教养的民族,我曾访问珠江口的虎门炮台,凭吊在抗英战争中壮烈殉国的恩施土家族英雄陈连升父子,为他们的崇高气节落下热泪。从我和土家族文化人的交往中,深切感受到了他们对本民族文化的热爱。他们都喜爱民间文学,使我在这块园地耕耘时,没有寂寞冷清之感。他们对中华文化和土家文化的执着探索与大力弘扬,更是彼此心心相印。

田发刚在大学第四年开始选修民间文学,我作为他的指导老师,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研究土家族五句子情歌的文章。他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工作,曾任建始县县长达六年之久,后又先后在州直几个部门担任领导工作。他在兢兢业业从事繁重的行政工作之余,总是念念不忘研究民族民间文化,他不仅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利用业余时间去搜集整理土家族情歌,还以他作为土家儿女的眼光和心灵来审视土家情歌,常有独到的发现。因此,这本《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将成为广大读者喜爱的雅俗共赏的文学读物。

在结束这篇小序的时候,请让我借这个难得的机会表达我对土家族文化界许多同辈和年轻朋友的美好祝愿,以及对正创造美好明天的全体“毕兹卡”的美好祝愿!

1994年2月

【注释】

[1]田发刚:《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