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旧时乡俗中，令人最难忘的莫过于春节，俗称过大年。沔阳过大年的习俗十分丰富多彩，难以尽述。这里只能说几件印象最深的事。过大年的那几天，是神圣与凡俗的交会点，人们在饱含神圣意味的日子里辞别旧岁，迎来交好运的新年。最壮观的一幕是初一清晨“出天方”，我家由哥哥和父亲主持，打开大门，将一个摆放着猪头、鲤鱼和雄鸡的大盘子搁在门前场子上祭天，虔诚地感谢天老爷对年成的呵护和对来年风调雨顺的祈求；除燃放鞭炮外，还在场子上点燃一个用芦苇扎成的“发把柴”，霎时家家户户门前燃起熊熊大火，把黎明前的黑暗夜空照耀得一片通红，景象十分壮观。这本是一种古老的“庭燎”习俗的遗留，原是为了驱邪逐疫而兴起的，可是在近世民间，人们点燃柴垛，更多的是从“柴”与“财”的谐音中，寄托着祈求新年财运亨通的美好心愿。

正月初一“开财门”之后，哥哥就带着我在本村挨家挨户拜年了。不论平时有无来往，也不论家道贫富贵贱，都要逐一走到。在一年一度除旧布新的这个神圣节日里，只要上门送一声恭贺，按照辈分高低给一个敬礼，就可以立刻消除旧怨，增强乡亲情谊，这实在是值得传承与发扬光大的优良习俗。

正月十五闹元宵，除玩龙灯、狮子之外，最吸引孩子们的就是家家户户挂红灯了。我们那一带除小孩子手提灯笼，门上挂灯笼之外，还要“高灯远照”。大约是1941年春节元宵之夜，兴高采烈的人们，按照往常的习俗，每家在门前竖起一根一丈多高的灯竿，并在竹竿头挂起一盏灯笼；霎时间，千家万户红灯笼高挂，就像天上银河降落人间。这时驻守仙桃镇的日本鬼子见此情景吓得晕头转向，他们不知道这是中国的年节习俗，误以为是中国人有组织反抗日军的信号，于是朝着高挂红灯笼的村庄胡乱开炮，如同突然遭到天雷轰击，欢乐的节日乡村立刻被战争恐怖所淹没。虽然人们一时弄不清事情的来由，但日本鬼子开炮却是铁定的事实，于是父母在慌乱中把我们三个孩子拖着往野外跑，找到一处被大片庄稼包围的坟地，匍匐在坟头草丛中躲避炮火。只听见一发又一发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有的“哗啦”一声就落在不远处的湖水里。在惊恐不安中过了好一会儿，炮声沉寂下来，我们才回到屋里。不等大天亮人们就聚集起来议论昨夜鬼子的暴行，听说下湾有几栋房子被炸中，我同几个孩子跑去打听，老远看见还在燃烧的房屋构架，有一对老夫妻睡梦中被鬼子的迫击炮击中，衣被上鲜血淋漓，乡亲们在对鬼子的愤怒咒骂声中忙着给这两老办理安葬事宜。几十年来，那房屋被炸毁的稀烂景象和焦煳气味，特别是白发老人无端惨死在自家床铺上的惨景，至今还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中。

正月十五千家万户高挂红灯，是沔阳人闹元宵的壮丽景观，战争期间日本侵略者被灯火吓得心惊胆战而滥施淫威的一页历史，只能激起家乡父老兄弟对这一古老习俗的加倍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