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阮章竞的第二部叙事诗《漳河水》,写于1947年3月,最初发表在当年4月出版的《太行文艺》上,年底又作了一次修改。它是继《王贵与李香香》之后出现的我国叙事诗园地里的又一颗璀璨的明珠。
《漳河水》写的是三个妇女翻身的故事。诗人多年在太行山地区做群众工作,对那一带妇女的斗争生活与思想感情有深切的体验。诗人从“她们歌唱自己的翻身,歌唱自己的劳动,歌唱自己的快乐”的漳河小曲里受到启发,受到感染,于是写成这一部叙事诗,记录下漳河两岸妇女在旧时代所遭受的苦难,抒写出她们在新时代挣脱封建枷锁的斗争和翻身的喜悦。
《漳河水》的创作,距离《圈套》虽只有两年功夫,在艺术上却实现了一个飞跃。首先是在艺术构思上,它不再像《圈套》那样着重于叙说故事,而是着力于塑造人物形象,尤其是深刻细致地去刻画女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使人们透过她们心灵的窗口,去感受时代的风云变幻。
这部长诗的主人公是三个生活道路不同的女性。“一个荷荷,一个苓苓,一个名叫紫金英”,她们三人的命运都像“断线风筝”一样,被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制度推入火坑,饱受苦难。可是时代变了,共产党、毛主席给她们带来了光明和希望。“漳河发水出了槽,冲塌了封建的大古牢!”三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进行挣扎反抗,努力创造新的生活。
荷荷、苓苓和紫金英的性格、遭遇,蕴含着深厚的历史内容,具有很强的典型意义。写她们往日的苦难,揭示了旧时代、旧制度以种种形式迫害妇女的罪恶。“声声泪,山要碎,问句漳河是谁造的罪?”诗人发出了深沉有力的控诉。写她们的解放,固然是为了激励不同类型的妇女勇敢地投入新生活的激流,也是为了歌颂共产党、毛主席给人民群众开辟的光明与幸福之路。正是这个新的时代,使过去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利和尊严,她们挺起腰杆,勇敢地和封建势力作斗争,也同自己身上的旧意识决裂,女儿的命运就不再是“断线风筝”,可以由自己把握了。“自由天飞自由鸟”,这个结句是意味深长的。我们从《漳河水》所写的三个普通农村妇女的翻身史里,又一次鲜明地感受到革命的新时代在广阔领域内前进的步伐。其中特别是紫金英的形象,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这个被当时社会所鄙弃的女人,却有着十分善良美好的心灵,她不仅遭受着一般劳动妇女身受的封建压迫,作为一个担上坏名声的寡妇,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墓生孩”在难耐的屈辱中讨生活,新的时代才使她摆脱这深沉的痛苦。民间歌手们曾为她们的不幸编过哀婉动人的歌谣。在紫金英身上,就有着《桂姐捎书》这类民间叙事诗中桂姐的身影。但诗人却是在社会革命的背景中,来刻画这个人物,从那些抒写她的怨恨情绪的撕裂人心的诗句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诗人举着千斤榔头向罪恶的“贞节坊”砸去的愤怒姿态。我国古典的、民间的和现代的叙事诗,曾塑造出一系列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紫金英以其独特的风采进入了这个画廊。
《漳河水》的突出成就还表现在用抒情的调子来叙事,叙事与抒情的高度融合。它的故事也是很生动的,但没有像《圈套》那样,去追求情节的曲折、完整。诗人将经过高度提炼的基本情节,作了巧妙的穿插安排。第一部分写三人拉手在漳河沿,哭诉她们的不幸和悲哀;第二部分用不同的手法,分别叙述她们的翻身史:写荷荷,是大刀阔斧地闹离婚,自找对象;写苓苓给丈夫二老怪开“夜训练班”,反对他的“大男人主义”,充满讽刺和幽默;对紫金英,则用细腻的笔触,剖析她复杂的内心世界。这一部分以荷荷组织妇女生产互助把三个人的活动贯串起来;第三部分又把苓苓和二老怪这条线提起来,由二老怪参观互助组种地,转变思想,现身说法,结束了整个故事。故事相当生动活泼,然而情节线索和场面都不复杂,这就可以使诗人从容不迫地以抒情笔墨来刻画人物,渲染诗意,从这里可以看出诗人已经熟练地把握了叙事诗这种体裁的语言艺术奥秘。
《漳河水》充分发挥了诗歌艺术长于抒情的特点,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它已经将抒情和叙事的笔墨融为一体,而不是在叙事之外再穿插一些空洞的抒情诗句。第一部结尾中的“恨咱不能拔起山,把旧规矩捣成稀巴烂”,大概是唯一以叙述故事的第三者的身份出面直抒胸怀的地方。本来是写得很自然有力的,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写法,诗人也尽量避免,总是将热烈饱满的情绪凝结在刻画人物、叙述故事、描绘情景的诗句之中,往往是不着痕迹地使它们带上浓厚的感情色彩,从而产生震撼读者心灵的力量。请看:
抽俺的筋搓成线,也买不下婆家心半片,还骂没针尖!看尽花开看花落,熬至五更炕头坐,风寒棉被薄!
前者是荷荷对那个封建婆家的愤怒控诉,后者是紫金英对自己孤苦生活的低声诉说,都不是单纯叙说自己的不幸境遇,同时也从心底涌流出无穷哀怨与强烈愤恨。还有,借描写自然景物来烘托某种情绪。当女主人公诉苦时,“桃花坞,杨柳树,东山月儿云遮住”。“摇山拔树风呼呼,静静的漳河发了怒!”当她们走上新生活道路之后,“漳河水,九十九道湾,满天云雾风吹散”,“漳河流水唱得欢”,似乎漳河两岸的景色,也因主人公情绪的变化而显出喜怒哀乐的不同色调,有一节写道:
话儿没完头低下,有语难明啃指甲。窗外呼呼风阵阵,甚时能吹断那万恨根?甚时能吹断那万恨根?
紫金英怨恨绵绵的姿态神色、内心活动和窗外的呼呼风声完全融合起来,构成了一个情景交融的画面,透出对吃人的旧社会的无穷怨恨。诗人在一个春夜里写这一节诗时,曾被强烈的愤恨所激动而全身震颤;我们至今读来,依然能产生强烈的共鸣。
诗是要以情动人的。叙事诗绝不能干巴巴地叙说故事,而要做到情与事、情与景的交融,创造具有浓重抒情色彩的人物和意境。在我国民间叙事诗中,除了着重叙述故事,以故事的曲折完整来感染人们的那一类作品外,还有故事简单而着重抒情的,陕北民歌中的《兰花花》、山西民歌中的《桂姐捎书》就是例子。我国古代著名的两部民间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辞》也属于这个类型。它们因经过文人的加工润色而变得精美绝伦,成为古典叙事诗的杰作。《漳河水》没有沿用《圈套》的艺术形式,而是另辟蹊径:它不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完整,而着重于抒情,在情景交融的画面上,深刻揭示富有个性特征的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捕捉新旧时代在人物心灵深处的投影,并将自己真挚热烈的情绪融化进去。这种构思方式,显然是向上述古代的和现代的优秀民间叙事诗学习的结果。《漳河水》的动人之处,也就在这里。
在语言形式上,《漳河水》的诗句精炼和谐,清新活泼,诗人谦逊地说它“是由当地的许多民间歌谣凑成的”(《小序》),实际上他对民间歌谣作了加工提炼,而又很好地保持了民歌的韵味。《圈套》大体上是用民间说唱的格调写成的,《漳河水》则是以当地民歌中各种形式的抒情小调为基调。据诗人介绍,这些小调的名称有“开花调”“梧桐树”“绣荷包”等多种。它们的格调丰富多彩,有的适于诉说悲苦的情绪,有的适于抒写欢乐的心理。像三个姑娘在漳河沿诉苦的那个调子:“人人骂我根扎错,开口闭口不是货,有苦向谁说?”就叫做“四大恨”,用压抑的调子,深沉有力地抒发了女主人公的怨恨情绪。难怪诗人要把这部长诗的体裁叫做“漳河小曲”了。因为它不是严格按照一种调子写的,所以节奏旋律显得很活泼。句式以七言为主而加以变化,可长可短。章法灵活,四行一节居多,也可以两行、三行、六行以至十多行组成一节。基本上是两行一韵,在行数较多的诗节里,也可灵活自由地变换韵脚。诗人熟谙这些民歌的格调,得其神韵,用它们来表达不同的内容与变化的情绪,似乎毫无拘束。可是它们又并非硬凑起来的,在变化时总是保持着一种基本的格调,注意于多样化中求统一。作为一部长诗来说,读起来仍然感到十分和谐完整,具有鲜明独特的统一风格。显然,这是诗人下苦功夫熔铸民间歌谣形式的结果。
《漳河水》在语言上,很少套用民歌的现成词句,总是吸取群众口语的精华而加以锤炼,使它具有抒情写意的充分表现力。如长诗的开头:
漳河水,九十九道弯,层层树,重重山,层层绿树重重雾,重重高山云断路。清晨天,云霞红艳艳,艳艳红天掉在河里面。漳水染成桃花片,唱一道小曲过漳河沿。
短短几行诗,就描绘出漳河两岸的明媚风光,使人如身临其境。诗人平时喜欢画画,对自然界的山光、水影等往往有特别敏锐的感觉,绘声绘色,诗中有画。但他并不满足于描摹静态的景物,而是驰骋美丽的想象,巧妙地用“断”“掉”“染”等几个极为普通的动词,将眼前的云雾山川歌声联结成一个饱含诗情画意的优美意境,缘情写景,情景融合,深深地感染着读者,并给全诗定下了一种欢快明丽的色调。
《漳河水》的语言富有民歌风味,诗人融合了民歌清新自然的优点,同时又注意吸取我国古典诗歌运用语言讲求精炼含蓄的技巧,反复锤炼自己的诗句,达到珠圆玉润的完美境地。它用800多行诗,写出了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和性格鲜明的三个农村妇女走向新生活的斗争历程,而且写得是那样富有诗意,富有中国民族诗歌的特色。多年来,在叙事诗新作中,似乎还没有一部作品,在精炼与和谐上超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