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杰成著《鄂南民俗撷论》序[1]

费杰成著《鄂南民俗撷论》序 [1]

费杰成同志积多年心血撰写的《鄂南民俗撷论》一书即将问世,我作为它的第一个读者,怀着喜悦兴奋的心情先写下一点读后感作为引言。

这本《鄂南民俗撷论》,共计14章,涉及婚嫁习俗,丧葬习俗,关于渔船、铁匠、种植谷物的生产或行业习俗,关于招魂、赈孤等的信仰民俗,还有关于鼓乐器的文艺民俗等,涉及广泛的民间文化领域。我们通常所讲的“民俗文化”和“民间文化”,其实际涵义是一致的,都是指广大民众的生活文化而言,它不是借书面典籍及成文的规章制度作载体的那种文化,而是渗透在民众实际生活中的一种特殊文化形态。过去人们为传统偏见所拘束,只承认前者是文化,不承认后者也是具有重要价值的文化体系。今天随着现代文化学术的发展,民间文化研究倍受学界的青睐,因此我们也就不能不为费杰成的这部民间文化论著的出版表示祝贺!

《鄂南民俗撷论》

我生长在江汉平原,后来研究湖北、民间文化和民间文学,又侧重在鄂西方面,平时对鄂南民俗知之甚少,感谢费杰成同志的研究成果给我增长了许多新的知识,开拓了我的视野。“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虽然学界不仅把湖北,而且把湖南的民间都归纳在“楚风”“楚俗”之内,可是深入研究起来,即使在湖北,许多地方的民俗民风也是各具特色。鄂南地区更为明显。以婚嫁丧葬习俗为例,鄂西土家族也很流行哭嫁,情意浓烈的哭嫁歌,受到国内外民间文艺学家的高度评价。读了《鄂南民俗撷论》之后,我感到这一地区的哭嫁习俗和哭嫁歌又别具一格。这里在七七四十九天的哭嫁活动中,不仅要严格按照“试哭、联哭、劝哭、分哭、撩哭、叹哭、谢哭”这七个仪程顺序进行,而且“无歌不哭嫁,无嫁不哭花”,即人们可以把所有的歌都囊括在哭嫁仪式之中,使它具有包罗万象的规模。如盘古开天辟地分阴阳本是大神话,神农架地区流行的一部长诗《黑暗传》,就以盘古为中心人物,这样的内容只能在丧葬活动中配合跳丧鼓来唱。可是鄂南哭嫁歌中也唱盘古:“盘古兄妹结夫妻,石磨花开才天亮,待到一声炸雷响,从此世间分阴阳。”在围绕哭嫁广泛地抒写神话、历史、人情、世态时,鄂南哭嫁歌,还十分新颖别致地以各式各样的花作为比兴手段,借以抒情写意,如:

牵牛花开喇叭响,

喇叭短来音儿长,

短调吹的凰求凤,

长调吹的凤求凰,

嫁女上轿别爷娘。

竹子开花杈杈黄,

娘养女儿苦心肠,

今世难报养育恩,

来世变笋娘来尝,

变根拐棍娘扶手,

变架犁辕耕田庄。

形象优美,情感深挚,韵味悠长,达到了诗歌艺术中情景交融、感人至深的最高境界。

本书对鄂南民俗事相的方方面面及其地域特色,以翔实的材料作了充分的揭示,除婚丧仪式之外,不论是谷神崇拜、渔船禁忌,还是铁匠行业等的规矩,不论是栽竹时要鞭打由一名儿童扮演的“竹仙”,还是在生产生活的一系列重要场合,均以“三十六”作为一个神秘吉祥的数字来信仰,等等,它们都显得颇为独特。这独特的民俗事相背后,有着古老深厚的文化意蕴,这正是吸引着我们去深入探究、追根溯源的地方。

费杰成这部书稿,在占有大量实际材料的基础上,也对鄂南民俗的文化内涵及其生成演变,进行了初步的理论探索,提出了不少可贵的见解。如对“三十六”的崇拜,他认为同《周易》和道教有关;以鄂南民俗的渊源,他认为是楚越(扬越)文化合流的成果,这些论析对我就颇有启发。自然在许多方面还有待深入。在这里,我自己也就有关问题提一点研究线索:

鄂南民俗文化有一个明显特色就是富于神秘色彩。这似乎同深受道教影响有关。鄂南邻近江西,江西龙虎山天师府是道教正一派的圣地。中国道教分为正一、全真两大派别。张陵于东汉初年在四川鹤鸣山创立道教后,第四代传人张盛于东汉末年迁至江西龙虎山,开创“龙虎宗”,后来道教中心就转移到江南。鄂南的“龙虎道”,即由江西传入。它属于正一道,其主要标志就是以画符念咒等神秘法术来扩展道教神威。民间丧事通常由这一派的道士来主持,点灯要点三十六盏,棺木上的网绳要打三十六个结等等,不用说都是从道门传出的习俗。另外,道教的创始人虽是张陵,却抬出老子即李老君作为教主,李老君在道教中享有崇高地位,传说李老君会炼丹,炼出的仙丹吃后可使人长生成仙,铁匠奉李老君为祖师,就是攀附道教的结果。这样,铁匠行业就可以“借神自重”,既能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可使匠人们在心理上有所恃而无恐。道教是土生土长的民族宗教,它把中国固有的古老巫文化保存吸收而又加以发展,对民间文化的方方面面具有广泛渗透力。道教信仰中存在迷信和愚昧是毋庸讳言的,但它企图借助于一部分掌握了神秘法术的道士来斩妖驱邪、避凶就吉、延年益寿、探求未知世界的奥秘,实现民众的美好愿望,又表现出一种积极浪漫主义精神。由于宗教生活也是民众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所以我们在研究许多地区旧时代的民俗文化时,要给予相当的地位,不应加以回避。

鄂南地区的历史,自然可以上溯至楚王熊渠之子挚红所处的鄂国,审视它的民间文化,不可不看到它同辉煌一时的楚文化的密切关联。但我不赞成简单套用“楚文化”或“楚俗”研究的结论与方法,把现今鄂南地区的所有的民俗事相,都看成是古楚的流风余韵。鄂南地区的居民成分,在两三千年的历史巨变中,有过怎样的变化?就很值得研究。文化跟人走,人口流动必然造成不同文化成分的交流融合。我们知道,明清时期有“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之说,由于社会动乱,江西人口曾大规模移居两湖,据张国雄所著《明清时期的两湖移民》一书提供的材料,鄂东南也是主要移民区之一,“鄂东南直接与江西相连,是江西移民的首入之区”。“民国《通山县乡土志》‘氏族’目载有31族,其中23族迁自外省。江西籍有20族,占移民家族的87%”总起来看,“鄂东南江西籍移民占移民家族的比例当不会低于80%”。许多鄂南民俗,似乎源自江西。从《江西民俗文化叙论》一书得到,江西的谷神崇拜很流行,而湖北其他地区却不明显,由此我以为鄂南的谷神崇拜来自江西。鄂南的渔船习俗,看来也同江西鄱阳湖的渔俗有明显的传承关系。至于鄂南的“龙虎道”之源于江西,就更不用说了。有关研究者虽然把江西也列入“长江流域民俗文化圈”,它的文化底蕴中却含有深厚的中原文化、吴越文化的因子。受其影响的鄂南民俗文化,也就不能简单地完全归入“楚文化”的范畴之内来看待了。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吸收融合的多种文化成分,这正是鄂南民俗文化显得多姿多彩、不同凡响之处。也是它特别值得学人珍视的地方。

中华人民共和国即将迎来它的50华诞。建国以来湖北的民间文学、民间文化事业也有了长足发展,成为社会主义文化事业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侧面。费杰成同志长期从事这一工作,除完成各项实际工作任务之外,还满怀兴趣和热情地进行系统考察和理论探讨。《鄂南民俗撷论》一书即是他个人多年心血的结晶,也可以说是湖北省民间文艺学界向中华人民共和国50周年大庆的献礼成果之一。相信它会受到众多读者的欢迎,也会给有关学人以宝贵的启示。

1998年8月24日

【注释】

[1]费杰成:《鄂南民俗撷论》,武汉: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98年。《湖北日报》2016年8月12日刊出徐鲁所撰《田野化的守望者》一文,真实生动地记述了费杰成在鄂东南地区民间文化园地勤奋耕耘三十余年的丰厚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