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帝内经》析“昧阴阳”

读《黄帝内经》析“昧阴阳”

程钟龄的《医中百误歌·昧阴阳》载:“医家误,昧阴阳,阴阳极处没抓拿,亢则害兮承乃制,灵兰秘旨最神良。”家本先生将其语译为:指医生的失误,在于不明白阴阳消长的变化规律。当阴阳消长处于极点时就没主张了。亢盛就产生危害,只有抵御才能克制其危害。《黄帝内经》所讲的道理是极其神妙精辟的。

阴阳是我国古代哲学中的一对范畴,含有朴素的辩证法观点,人们把它与医药实践结合起来,逐步发展成为中医的阴阳学说。中医阴阳学说认为:世界是物质性的整体,世界本身是阴阳二气对立统一的结果。这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所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它包含阴阳的对立制约、互根互用、消长平衡、相互转化等极其丰富的内容。这些理论贯穿于中医学体系的各个方面,用来说明人体的结构、生理功能、疾病的发生发展变化规律,并指导着临床诊疗的各个环节。

医生明白阴阳者,左右逢源;昧阴阳者,四面楚歌。据近代著名文学家郭沫若《少年时代》自传记载:1908年秋天,年轻的郭沫若正在四川嘉定读中学。中秋过后,自觉疲倦,头痛,下利,流鼻血,食欲消失。郭氏回忆,这是“肠伤寒”的前驱期。郭氏的父亲是懂中医的,但服了他的药不见好转。后请当地儒医宋老先生诊视,宋氏据腹泻一症,即断为“阴证”,用了1剂分量很重的附片、干姜。服药后,患者病情即恶化,所有黏膜都已焦黑,口舌眼鼻呈纯黑色,且谵语狂乱,吼叫要倒地下去睡。到第四天,郭氏病已垂危,又请来了一位姓赵的医生。赵医生诊断为“阳证”,用大剂芒硝、大黄。家属见此处方,从上午讨论到下午,不敢决定。赵医生仍力持己见,不肯增损分毫,在“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支配下,只好让患者把药服下。服后,泻下燥屎数次,奇臭;腹泻逐渐减轻,神志随之清醒,连服6剂,即脱险境。病虽好了,但遗留下耳朵半聋和脊椎炎的后遗症。无可置疑,此病是由前医不明阴阳辨证,误治所致,险些丧命。可见,“昧阴阳”的危害性是多么的严重!

程氏用“医家误,昧阴阳”的危害性,更进一步说明辨阴阳的重要性。倘若医生不明白阴阳的概念和阴阳消长变化的规律,当疾病处在身虽热但欲近衣,口虽渴但不欲饮或喜热饮,面虽赤但色嫩、只见于两颧,虽烦躁但形瘦神靡,身虽肿但无红热,四肢虽热但身前不灼,小便虽不利但清而不浊,大便虽结但少而不热,脉虽大但按之不实,舌虽红但滑润,苔虽厚但色不黄等真寒假热、阴证似阳的时候,就没了主张;当疾病处在身寒反不欲近衣,口不甚渴但喜冷饮,面色虽晦但目光有神,虽神昏但有谵语、躁动,身虽无肿但见红热,四肢厥冷但身前灼热,小便虽长但浊而不清,大便虽利但量多而臭,脉虽沉但按之有力,舌虽淡但少津,苔虽薄但色多黄等真热假寒、阳证似阴的时候,亦没了主张。当疾病处于“重阴必阳、重阳必阴”“阳极似阴、阴极似阳”“阴阳离决、精气乃绝”的关键时刻,就会出现“阴阳极处没抓拿”这样毫无主张、束手无策的局面。

许振亚曾报道过一则“至虚盛候妄攻下,阴竭阳亡一命休”的医案。于某,年八十有二,中秋佳节,过食油腻,中宫败伤,逾旬未再纳食,反觉脘腹痞满,胀甚拒按,神倦少气,大便秘结,七日未行,日渐消瘦,屡进健胃消食之品不能起效。诊见舌苔白腻,脉沉细无力。此乃年迈体虚,证似阳明腑实,攻之不可,补之不能,进退两难,不得已勉用陶氏黄龙汤。药下不久大便泻泄无度,滑脱不禁。半日许,便下十数次,手足不温,神识恍惚,循衣撮空,病甚危急,遂投真人养脏汤合桃花汤速灌之,以求涩肠固脱,岂料连服2剂,不见好转,不及二日而死。本案患者年迈体弱,脾胃虚极,下元衰惫,虽七日未大便,脘腹痞满,胀甚拒按,但脉沉细而无力,属“至虚有盛候”的“阴极似阳”之证,若能壮肾火、补中气、助运化,或可挽救于万一。但妄投攻伐,阳亡命休,为医者都要引以为戒。又如曾立昆报道的一则“阳极似阴,实喘有羸状”的医案。曾某,年四十有五,有哮喘宿疾,近因偶感冬温之邪,病热旬日不愈,渐至神志昏蒙不清,喘咳气短,他医旬余,病势日益严重。口已不言,身不能动,目不欲睁,四肢厥冷,时发惊惶,则头身濈然汗出,周围稍有人声,则心中惊惶失措,须其夫子抱才定。亲邻来舍看望,进门细语嘱其不能喧哗,闭户塞牖,以求寂静,室地上覆以裹衣烂席,以免行走有声。索观前医处方,皆从阳虚论治。诊见:患者喘息声粗,尚能仰卧,问之不答,然六脉沉数有神,跌阳脉大而有力,人迎脉充盈;撬口观舌,舌红少津,根有黄褐厚苔;切其腹则脐下有盘大一块,硬而灼手,用力切诊按之,则患者以手护之,皱眉作禁。知其小便短赤,大便五日未行。根据《素问·阳明脉解》“足阳明之脉病,恶人与火,闻木音则惕然而惊”的论述,此乃胃实燥热结实,内结壅迫,肺胃热甚,上扰神明,伤及心阴,属冬温,温邪已入阳明腑分,此乃“大实若羸状”“阳极似阴”之证。拟调胃承气合泻白散加姜、朴、番泻叶,连服2剂,便通神清。程钟龄说:“近世庸家,不讲于法,每视下药为畏途,病者亦视下药为砒鸩,致令热症垂危,袖手旁观,委之天数,大可悲耳。”从以上二案可以看出,一般的阳证、阴证,世医皆知,不难辨识。但被“阳极似阴”“阴极似阳”的假象所迷惑时,就会出现程氏所说的“昧阴阳”的情况。

如何才能不昧阴阳?试从辨证论治角度加以讨论。

先别阴阳是辨证的首要任务,对此,古今文献记载甚多。《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张景岳说:“凡诊病施治,必须先审阴阳,乃为医道之纲领。”程钟龄在《医学心悟·寒热虚实表里阴阳辨》说得透彻:“病之阴阳,统上六字而言,所包者广。热者为阳,实者为阳,在表者为阳……寒者为阴,虚者为阴,在里者为阴……而真阴、真阳之别,则又不同。假如脉数无力,虚火时炎,口燥唇焦,内热便结,气逆上冲,此真阴不足也;假如脉大无力,四肢倦怠,唇淡口和,肌冷便溏,饮食不化,此真阳不足也。”被誉为北京四大名医之一的孔伯华先生亦说:“医之治病,首先在于认症,将症认清,治之者如同启锁,一推即开。认症之法,先辨阴阳,以求其本,病本既明,虚、实、寒、热则迎刃而解。”孔氏的见解颇深,比喻精当。

古往今来,凡有建树的医生,在辨证的过程中,无不先别阴阳,抓住疾病的本质,从而做到执简驭繁。如水肿病,证名繁多,有风水、里水、涌水、皮水、正水、心水、肝水、肺水、脾水、肾水等证名。但依据阴阳两纲,朱丹溪将本病分为阴水、阳水两大类,指出:“若遍身肿,烦渴,小便赤涩,大便闭,此属阳水;若遍身肿,不烦渴,大便溏,小便少、不赤涩,此属阴水。”后世医家根据水肿病,见表、热、实证者,多按阳水论治;里、寒、虚证者,多从阴水论治。

调整阴阳是论治的基本原则。《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治病必求于本”就是讲的必须抓住阴阳这个根本,从而寻求产生疾病的根本原因,针对其根本原因进行论治,才能收到满意的疗效。正如喻嘉言说:“万事万变皆本阴阳,而病机药性脉息论治尤切于此。或本于阴,或本于阳,知病所由生而直取之,乃为善治。”近代名医袁鹤侪亦说:“必明于阴阳之理,然后方能调其阴阳,卑其归于阴平阳秘也。”既然疾病发生发展的根本原因是阴阳失调,疾病治疗的原则即是:调整阴阳,补其不足,泻其有余,使之恢复阴阳的相对平衡,促进阴平阳秘,达到康复。

用什么具体方法达到阴阳的平衡呢?

药物治疗是重要的一方面。然而,药物亦是根据“升散者为阳,沉降者为阴”“动而走为阳,静而宁为阴”“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淡味渗泄为阳,咸味涌泄为阴”等理论来确定的。由此可见,药物治病也未离开阴阳两纲。换句话说,治疗疾病,就是根据病证的阴阳偏盛偏衰的具体情况,来制定“泻其有余”“补其不足”的治则,并结合药物性能的阴阳属性,选择相应的药物,以纠正由疾病引起的阴阳失调状态,从而达到治愈疾病之目的。如阳热盛而损及阴液者,称“阳胜则阴病”,可泻其有余之阳,用“热者寒之”的方法,白虎汤、承气汤之类;若阴盛而损及阳气者,称“阴胜则阳病”,可泻其有余之阴,用“寒者热之”的方法,麻黄汤、四逆汤之类。若因阴液不足,不能制阳而致阳亢者,补其阴之不足,用左归丸之类壮水之主,以制阳光;或因阳气不足,不能制阴而造成阴盛,补其阳之不足,用右归丸之类益火之源,以消阴翳。“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其理在此。只有熟练地掌握了调整阴阳这个基本原则,才不致犯原则性错误。因此,先别阴阳,是医生诊治疾病的总纲,千万不能违背这个总纲!

程氏引用《素问·六微旨大论》“亢则害,承乃制”一语,是为了要医生高度重视五行的生克制化,四时、六气之间的生化承制规律。

五行学说着重以“五”为基数来阐述事物之间生克制化的相互关系,并用来解释宇宙,认为整个宇宙是由木、火、土、金、水五种基本物质的生克制化所组成的有机整体。五行学说被用以解释人体,以五行配属五脏、五官、五体、五志等,以期说明人体各脏器的内在联系。同时还用以解释人和自然的关系,五行学说认为自然界的五运、六气、五方、五季、五化等都内应脏腑,所以人体脏腑的生理活动与自然环境之间,同样存在着生克制化的相互联系的统一性。

由于事物都有相生的一面,又有相克的一面,从而维持和调节人体正常生理,以达到相对平衡。这正如《类经图翼·五行统论》载:“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亦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无由,无制则亢而为害。”所以当五行之中的一行出现有余的时候,若没有另一行去相应地克制,五行之间的协调关系就会遭到破坏,出现紊乱的局面。例如木生火,火若无水的克制,势必火亢盛,亢盛之火则灼伤金,金伤则水源绝,水源绝火势更旺,故极而为害。因此,应该抵御这种过亢之气,令其节制,才能相互制约,使其不可太过。从临床角度看,如心火亢盛时肾水能抵御而节制其心火,在五行学说理论指导下,故立有泻火补水法(泻心火补肾水),滋(肾)阴降(心)火法,以达水火相济,而维持阴阳气血的正常生发与协调。试举卢明述《咯血三治三失析误》一文说明。卢氏载:曾某,54岁,素患痰嗽,苦嗽喘二十余载,医治不效,咳喘日甚,渐至痰、血兼夹,求治。诊见咳嗽气喘,动则短气难续,咯痰色白,状如泡沫,痰血夹杂,晨起尤甚,血色暗红,时而有块,饮食少思,形体消瘦。舌质淡红,边有齿印,苔薄白,脉细弱。拟参芪胶艾汤加味,6剂。痰血如故,诸症不减,药不对症。遂换他医,重审病情,因其患有结核,动则喘甚,拟百合固金汤加减,8剂。诸证如前,且有加重之势,拒服前药。邀余诊治,仍囿于有空洞性结核的诊断,投鸡苏散3剂,不应。细察病情,患者咯血一年有余,气血双亏,但精神尚好,语声洪亮有力,且喜言语,心烦易怒,证属虚实夹杂。前医屡用大剂参芪温补,强图补气摄血,结果违“气有余,便是火”之古训,加之长期服药,脾胃损伤,“虚不受补”,越补越滞,痰气胶结,久郁化火,更伤阴络;肝主藏血,体阴而用阳,阴伤而肝火偏旺,阳升火逆,木火刑金,血涌外溢则咯血不止。故拟平肝降逆、泻心补水之法,仿泻心汤加生地黄、蒲黄炭、血余炭收功。本案正如程钟龄所告诫的“世俗未明亢害承制之理”,故三治三失,为医者将从中获取教益!

程氏进一步指出:“亢则害其物,承乃制其极,此五行四时迭相为制之理。”《素问·宝命全形论》中“人与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的论述,都是说人与自然界的密切关系,特别是人与季节气候的变化息息相关。人类生活在自然界中,自然界存在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必要条件。自然界的变化又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人体,而人体则相应地产生反应,包括生理适应性和病理性反应。每年气候都在变迁,一年四季气候变化亦有不同。如春属木,其气温;夏属火,其气热;长夏属土,其气湿;秋属金,其气燥;冬属水,其气寒。因此,春温、夏热、长夏湿、秋燥、冬寒就表示一年中气候变化的一般规律。四时气候的变化,是生物生、长、化、收、藏的重要条件之一,但有时也会成为生物生存的不利因素。特别是气候剧变,超过了人体调节机能的一定限度,或当人体的调节机能失常,而又不能对自然变化做出适应性调节时,就会发生疾病。由于四时的气候变化,每一季节都有其不同的特点,所以除了一般的疾病外,常常可以发生一些时令疾病。如《素问·金匮真言论》载:“春善病鼽衄,仲夏善病胸胁,长夏善病洞泄寒中,秋善病风疟,冬善病痹厥。”某些慢性宿疾,往往在气候剧变,或季节变换的时候,容易发作或加重,如哮喘、肺痨、痹证等就是例子。因此,治疗疾病时,首先应知道岁气的变化,不能违背它的规律。如1945年,成都整个夏季阴雨连绵,而麻疹同时流行开来,医家多按“辛凉宣透”的常法施治,但未能获效。夏日乃夏热之令,今久雨为湿盛之由,暑湿交蒸,故疹毒郁闭不宣,非用“通阳利湿”法不能奏效。蒲辅周老先生改用此法,果然湿开热越,疹出红活,使患儿转危为安,成为杏林之佳话。

可见风、寒、暑、湿、燥、火六气过亢则制其所胜,而侮所不胜,从而产生一系列败乱现象,故使自然界万物受到损害,使正常的生化过程发生故障。因此,六气过亢,则所不胜相制之气随之而生。对亢气加以制约,使六气之间归于平复,使主岁主时之气循环相承、盛衰有时,保持正常的时序变迁,万物得以正常生化。

程氏为了让后世医家明确阴阳、五行、脏腑、五运六气等重要道理,指出这些内容在《黄帝内经》中讲得最神妙而精辟,故称“灵兰秘旨最神良”。

——本文据家本先生《医中百误歌浅说》中“昧阴阳”一节文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