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写作的公共性

三、私人写作的公共性

私人化写作,被认为是20世纪90年代前后出现的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学界通常将它的兴起归结为林白于1989年发表的《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上海文学》1989年第10期)。[15] 后来陆续加入的作家陈染、徐小斌、海男等人,真正将女性私人化写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私人化写作一个最重要的特征在于,它摒弃了群体化的宏大叙事与主流时代话语,将写作的笔触伸入个人幽闭的私人空间当中,放弃表现那些国家民族与阶级意识,而专注于自我的生命体验,仅仅讲述“小我”的个人故事。由于1990年代的私人化写作大多为女性作家,所以她们所表现的内容,多数是以女性的视角来呈现“个人的生命感觉”,这自然就包括了女性成长、女性身体以及女性对于男权中心观念的反抗。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私人化写作虽然描写的是一种“私人空间”,但却充分体现出一种社会学和政治学的意蕴,具有一种公共性的文化内涵。

范雨素自传性的文学书写,从其内容来说,可以归结为是一种私人化的写作。她的《我是范雨素》一文,即是以“第一人称”口吻来讲述个人的成长和生活经历。在文章当中,她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来叙说自己的人生经历,讲述故乡、母亲、家庭,以及自己如何在北京谋生立命、抚育儿女,自我历练,等等,都体现出极为强烈的个人化色彩。她的文学书写的“私人性”,还表现在她的文学创作的具体形态之中,包括以下三个方面:首先,范雨素对于文学的意义有着一种极为深刻的认知。她说:“文学就像一个港湾,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本书就好像可以休息。心境烦躁,过得很苦的时候,可以逃避。……人活着总要有点事做吧。我挣钱是为了让自己吃饭让孩子吃饭,这是生理欲望。写小说是一种精神欲望,是一种希望。”正是因为自小就养成的文学阅读和写作的习惯,她才把文学作为自己的一种精神依归,与他人无关。其次,范雨素的文学创作大多是在纸笔之间完成,这与当今的电子媒介时代似乎有些脱节。然而她为什么要写,以及谈及自己的创作时,她总在不厌其烦地强调一点,“没有感情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文学创作几乎成为一种“言志”“缘情”的衍生物。她创作的《我是范雨素》就是基于对于母亲深切的爱。范雨素讲到自己在得知81岁母亲为儿女维权奔走时,她作为女儿只能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愧疚,有一种“喷涌的感情”。最后,范雨素的文学写作似乎一直在抗拒公共性空间的传播。一方面,她不用会电脑写作,在谈及手稿《久别重逢》时她这样说道,当育儿嫂很忙,若把这十万字手稿整理出来敲进电脑,“要猴年马月,我很忙,没时间”。另一方面,范雨素对于自己的文学写作没有自信,当然也全然没有想过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社会影响。在受到众多媒体的追捧时,她是有所抵触的,认为自己“没那么多故事可讲”,只有“感情到了”,才会去写。后来被逼无奈,她干脆就躲进深山,来逃避这种公共舆论所带来的精神压力。

由此来看,范雨素的文学书写作为一种极富于当代性的文学现象,实际上蕴涵着两个极为重要的空间问题:一是私人写作的话语空间,二是公共表达的舆论空间,二者是对立与统一的。范雨素的写作是一种基于个人生活体验的情感抒发,由于其叙述内容关涉到当今时代的一系列社会敏感问题,因此引发了公共舆论的广泛关注和讨论,这同时也使得范雨素及其文学创作暴露在众多媒体的视野之下。有学者据此指出,“在《我是范雨素》的流行中,非文学的力量起了很大作用。……范雨素以其自身经历和遭遇,自传性地表达了一种被社会广泛忽视的存在和声音,引发了广泛社会共鸣”[16]。笔者此处也无意去进一步探讨范雨素创作中的社会文化因素,而就其传播效果来说,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环节是不能够忽视的,那就是自媒体时代的内容传播方式。可以想象,如果《我是范雨素》一文不是通过微信公众号“正午故事”来进行传播,其舆论效果将不可避免地要大打折扣。

从传播因素来说,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微信空间作为一种“去中心化”的传播媒介,可谓呈现出多元化和离散化的传播结构,在这里,人人皆可以参与到知识生产与传播的过程中来,这对于建构起一种“公共空间”的舆论来说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范雨素的个人化写作经过微信传播,很快成为一篇阅读量“10万+”的具有影响力的文章,并随即引发众多媒体“沙尘暴”式的追捧。在这一意义上说,移动自媒体实际上是连通私人化写作的话语空间与公共表达的舆论空间之间的重要桥梁。

最后,让我们再重新回到列斐伏尔的那句话:“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17]从范雨素的文学书写当中,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城乡、底层与私人化的多种空间意蕴,它们内部也构成了一种实践关系,呈现出一种多样性和丰富性,甚至可以说,空间就是与多样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由于空间总是处于进行和发展的过程之中,它远未结束,它对未来是敞开着的。这也为我们解读范雨素的文学书写带来了无限的可能。


[1]席志武,男,江西高安人,文学博士,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新闻史论。

[2]李永杰:《文学创作“接地气”才有生命力,〈我是范雨素〉走红网络引热议》,《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5月8日。

[3]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1873—1882)中就有这样的明确表述:“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像空间以外的存在一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

[4][法]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王弘志译),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5][英]多琳·马西:《保卫空间》,王爱松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

[6][英]多琳·梅西,奈杰尔·沃伯顿:《多琳·梅西论空间》(席志武译),《美育学刊》2015年第3期。

[7]黄传会:《中国新生代农民工》,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4页。

[8][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6页。

[9]计巍:《〈我是范雨素〉刷爆网络,作者系仅读完初中农民工》,《北京青年报》2017年4月25日。

[10]陆学艺归类的十大阶层具体包括:“国家与社会管理者阶层、经理人员阶层、私营企业主阶层、专业技术人员阶层、办事人员阶层、个体工商户阶层、商业服务员工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农业劳动者阶层和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阶层”——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8页。

[11]范雨素在接受“北京时间”的采访时,明确说道:“比如我的雇主就是另一个阶层的人,我和他们没有共鸣,我也压根不想理解他们在想什么。”见 http://news.ifeng.com/a/20170425/50994011_0.shtml。

[12]南帆:《曲折的突围——关于底层经验的表述》,《文学评论》2006年第4期。

[13][美]斯皮瓦克:《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8页。

[14]见 http://news.ifeng.com/a/20170425/50994011_0.shtml。

[15]如陶东风在《“私人化写作”重识》一文中就指出,“1989年林白在《上海文学》发表《同心爱者不能分手》,揭开了私人化写作的帷幕。”——陶东风:《“私人化写作”重识》,《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9期。

[16]李永杰:《文学创作“接地气”才有生命力,〈我是范雨素〉走红网络引热议》,《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5月8日。

[17][法]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王弘志译),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