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递“不以为然”的主观不满义

二、传递“不以为然”的主观不满义

对“A了去了”所表示的语法意义,诸多看法尽管有点接近,但是还可以分为三类不同角度的说法:

第一类:表示程度高,相当于“A极了”。

第二类:表示程度超常,相当于“太A了”。

第三类:表示夸张,相当于“A得不得了”。

这些看法当然都有一定道理,尤其是第二种看法最有意思,最接近原义,但是我们感到都还只是触及了它的表层意义,“A了去了”还应该有它自己的框式义,不只是一般地表示程度高,也不只是一般的夸张口吻。既然已经存在表示程度高和夸张的“非常A”“A极了”“太A了”“A得不得了”,那么为什么还会出现“A了去了”呢?而且还风靡一时。可见它有自己特殊的语法意义、独特的语用价值,绝对不能用这样简单的“对译”来解释。

我们认为,关键是要发现使用该框式结构的语言条件,即诱发该结构出现的话语环境到底是什么。换而言之,在怎样的话语环境中,人们的第一选择必然是使用该框架结构,否则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主观意愿与情态。通过分析,我们发现在以下几类语境中,常常会激发“A了去了”结构的出现:

第一类,对交际对方不满。结合上文传递的信息,可以清楚地显示出,说话人对交际对方的话语或行为相当不满,带有明显反驳、讽刺、教训、提醒、警告的口吻。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里33个“A了去了”中有15个例句属于这一类,占45.5%。例如:

(1)我说既然都是漳州水仙,还有多大的差别呢?他嘿嘿一笑,说差别大了去了。(《人民日报》1998年1月)(反驳)

(2)想娶我?往后排个儿去吧你,在你前头的多了去了。(网文《看完没笑?!你绝对够狠!》)(讽刺)

例(1)“差别大了去了”显然是针对“还有多大差别呢?”这一无知的提问;例(2)的“多了去了”是针对“想娶我”的愿望,明显流露出说话人的不满、鄙视。尽管每个句子的不满程度有所不同,但是对交际对方话语或行为的不以为然、反驳讥讽的意味是非常突出的。

有些话语里,除了使用“A了去了”,提示性上文或本句中还明确出现批评、训斥对方的话语,言下之意是“你别胡说八道,别不知好歹”。例如:

(3)哪个单位不行?啊?嘿,哭着喊着找咱们一块儿参加主办单位的,多了去了。(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

(4)柯镇华狠狠训了一顿,甚至不客气地警告说:齐州像你这种小老板多了去了。(电视剧《冬至》)

(5)你可听好了,以后你们乔家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电视剧《乔家大院》)

例(3)的反问句“哪个单位不行”是教训,例(4)叙述性的提示“不客气地警告说”是警告,例(5)的“你可听好了”是提醒,也是警示,这些无不明确传递出说话人不满的情绪与态度。

第二类,对评述话题不满。说话人对所议论评述的对象,包括人、物,或者动作行为,甚至于事件,主观态度都不以为然,带有一种批评、调侃、嘲弄的意味。这跟第一类明显有区别,即并非直接对交际对方的不满,而是对所评议话题或所关涉对象的不满。例如:

(6)那和珅的地多了去了。(纪连海《正说和珅(二)敛财之谜》)

(7)潘大掌柜喜在官场结交,尤其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银子花得海了去了!(电视剧《乔家大院》)

(8)万人坑呢在这永定门外头,挖了这么一个大坑。深,那可深了去了。(金淑惠《1982年北京话调查资料》)

(9)哪经得起这么拧啊,后来全长了小蛆,白的。嗐,那些事儿别提了,多了去了。(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这些句子基本上都是自述,针对的显然不是交际另一方。例(6)(7)“多了去了”与“海了去了”针对的是地太多的“和珅”以及特能花钱的“潘大掌柜”。例(8)(9)“深了去了”与“多了去了”针对的是万恶的“万人坑”以及“那些事儿”。

有些话语里,除了使用“A了去了”,本身就带有明显贬义的词语,或者贬斥格式。例如:

(10)这事儿自古还少吗?公公骚媳妇儿,小叔子挎嫂嫂,妯娌们大倒班儿,多了去了,只不过大伙儿不说罢了!(冯苓植《猫腻》)

(11)飞扬跋扈,心胸狭窄,得罪的人多了去了。(电视剧《乔家大院》)

甚至还有自嘲的。例如:

(12)您这一说,我的罪过可大了去了,不忠不孝,够杀了。(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13)最初只是对文学有一点爱好,爱读读文学作品,这种人多了去了!(汪曾祺《自序》)

要特别注意的是,第一类与第二类的不满往往是融合在一起的,兼而有之。换而言之,既有对交际另一方的不满,也有对所评述话题的不满。例如:

(14)老太太,打住打住!什么圆将军方将军的,中国历史上的将军多了去了!(电视剧《冬至》)

(15)就连日本人都说,主席大大的,顾问小小的!还不明白?官儿大了去了,就差当皇上了!(冯苓植《雪驹》)

(16)所谓的“海龟”未必就强于“土鳖”,留学生不学无术欺世盗名的也多了去了。(张锐、任羽中《完美大学必修课》)

(17)你知道我什么?我那都是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的。能干的人多了去了……(李佩甫《羊的门》)

例(14)的“多了去了”既表示了对“老太太”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的不满,也显示了对中国历史上名不符其实所谓的“将军”的不满。例(15)的“大了去了”既有对对方“还不明白”的反驳,也有对“官儿”的冷嘲热讽,一句“就差当皇上了”就是最好的注释。例(16)的“多了去了”公开反驳对方认为“海龟”一定强于“土鳖”的糊涂言论,同时也显示对部分“不学无术欺世盗名”的留学生的强烈不满。例(17)的“多了去了”既流露出对对方不了解自己的不满,也显示出对那些所谓“能干的人”的瞧不起。可以说是一箭双雕,但是表达不满的情态则是一致的。

第三类,对某种预期的不满。话语表面上似乎没有明显的倾向,有的甚至于还用了褒扬的词语。但是如果仔细体会,就会发现这一框式结构虽然既不直接针对话语对方,也不针对评述话题,只是因为实际情况超出了预期而导致不满。但这只是一种潜在的不满、隐形的发泄,这类不满相当隐蔽、含蓄,由于在句子的层面没有出现直接贬斥或批评的词语,所以特别需要仔细辨别。如果不加以注意,常常会被忽略过去。例如:

(18)谁都一样,心里有一根簧。平时,涵养高了去了,可你一碰了那根簧,谁都得蹦起来!(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19)现在北京的出租车海了去了,仅“面的”就有上万辆。(《人民日报》1993年2月)

(20)眼下北京城专业的、业余的电视剧本作家海了去了,都苦于无门找“婆家”,不是没人演,而是没人掏钱。(宗春启、骆玉兰《作家自掏腰包做广告》)

例(18)“高了去了”针对的不是“你”,也不是“谁”(任指,所有的人),而是针对预期:涵养高却“蹦起来”了。例(19)“海了去了”不是针对交际对方,也不是针对“北京的出租车”,而是针对预期:出租车没有定额管理,实在太多了。例(20)“海了去了”针对的也不是那些“业余的电视剧本作家”,而是针对“都苦于无门找‘婆家’”这样尴尬的事情。

第一类、第二类,我们比较容易理解和感知,而第三类,往往不易为人觉察,以至于有人误以为“A了去了”也能够表示赞赏、认同的口气,不一定就是“不满”。这里的关键在于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只是针对交际对方或者话题的那种表层的不满,而需要深入琢磨针对预设的深层不满和抱怨。要特别注意的是,这种主观不满义不是非常强烈与明显的,而是不经意的,甚至于是隐含的、潜在的,需要我们结合语境去捕捉。如果不仔细琢磨,可能不那么容易体会出来。可见,“有意无意地显示不满情绪”,这才是“A了去了”这一框式结构的核心意义。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下面的例句,为什么例(21)已经明说“多了”,后文还要再说一个“A了去了”;例(22)后文明说“有好几万人呢”,前文还要说“海了去了”。

(21)比我冤的也有的是,我见的多了。那阵子为一句话坐大牢的人多了去了,光我们那儿就大部分的现行反革命罪。(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22)实话不瞒你说,光北京要来匈牙利的人就海了去了,有好几万人呢!(《开往卡托维茨的国际列车》)

其次,这类不满并不一定都是强烈的排斥、反驳、批评或否定,也可能只是淡淡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瞧不起、不放在心上的不满倾向。主观感情的框式化和不满情绪的淡化处理,使得这一框式结构显得特别时尚、特别口语,不容易招致对方的反感,这也许就是这一框式结构得以流行的原因。

20世纪70年代末,《出版工作》编辑组给吕叔湘先生的一封信里提到《关于再版书的序、跋、说明》一文中有一句“看过‘出版说明’的人可多了去了”,觉得好像有些别扭,末尾的“去了”二字是否误笔,提出建议可否将其删掉。吕先生的回答是“如果编辑同志认为这种说法比较土,把‘去了’二字删去也可以。”编辑组的感觉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一说法不只是单纯表示程度高,而是含有“不满”甚至于“反驳”的意味,所以在这里用这一结构,就与上下文不匹配,就会觉得“别扭”,吕先生可能感觉到了,所以也同意“删去”。(参见《中国出版》198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