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室剧话：周啸天之嘎调与郑冰如之铁嗓（二）
闲言休提，继续再“骂”，一星期之后，又到了礼拜六，由郑冰如租“中国”，约坤老生孟幼冬，武生仍是侯永奎。先是幼冬将到津，其在“北京”之“熟人”，纷纷向津地捧者介绍。孟到津后，拜客信、介绍函，少说也有几百（？），故孟人缘较好，但郑冰如班中，无一好花绿叶，花旦用郑瑶台，丑用三吉仙，都是三等四等配角。我因未聆过郑与孟，便又往观，两出好戏，侯之《挑华车》，郑、孟之“薛八出”后本，《跑坡》起《登殿》完。侯之高宠，火候远不如尚和玉，气魄更不如杨小楼，惟比高盛麟少那股子懈劲，白口真不高明，拔高尤尖锐难听，惟《守旗》二场之载歌载舞，手到口到，腔偶嫌土音重，而身上腿上无一不佳，架子尤为边式，可惜气口无小楼脆劲轩昂耳，开打挑车，一宗和玉。是晚上座不坏，侯大卖力气，允为过瘾。散戏后友人谓我侯伶何如，我以不及杨、尚对，友以余提侯身分太高，余曰，此实瞧得起侯也。彼果能请益良师，矫正字音，多排小楼的戏，找小楼老搭档为说工架，排身段，以侯之昆腔根底，不难出类拔萃。闻侯性过刚直，与人往往不谐，又不好动，又不善交往，在津仅维持台下人缘与个人技艺而已，亦为一不幸事也。
《武家坡》上，孟幼冬据说是冬皇嫡妹。其实此与技艺何干？竟有妄打笔墨官司，何苦何苦！孟因年尚幼，嗓太狭而高，致成险调，幸我坐得近，尚能一听，远处恐不易真晰也。其腔调韵味确是宗法叔岩，可惜气弱味薄，不起其长，仅一规式雏形而已。然今日学余者，即算难得，近聆之下，觉余腔确是可爱，行腔使字，迥不同众，可惜幼冬唱得不够味，但亦聊云过瘾矣。难怪今人之不厌听孟小冬、李少春也。孟幼冬扮相太糟，台步身上虽极规矩，然极滞重拖沓，远不及循规蹈矩之杨宝森多矣（宝森台步身上，已每易引人不满），念白声尤小，且更无味。小冬之长，长在念得够味，确是覃覃之音，吞云吐月（小冬之唱雌音太重，气口亦弱）。故吾愿凡学余者，尤宜重其念白，富英、宝森其能不勉诸！（少霖亦病念白音小之苦，有时偶而一宽，尤其讨厌。少楼虽有功夫，惜其太近连良矣。少春尚好，但味欠厚。）
郑冰如之铁嗓，据云大不如前，已有些发横，友人谓系忙于外交疏于内政。名虽颇传，实却不及当初在山东野台子时多多，岂无故哉？是日之王宝钏，唱来尚好，惟有些转折处，因想维持“铁”之嗓音，乃至吃力不小，且尾多赖音，音节不正，字倒腔走，尖团不分处更不胜枚举。往时或以嗓大可以笼罩，如金少山之气吞万象，以至内里随便苟且，一旦嗓弱，病立出现，此所以郑不及黄桂秋，亦不如章遏云也。扮相似嫌老，且面目过长，身上不合大路，对口时一味减词。甚至二六“指着西凉”都减两句。幼冬尚工稳，郑亦势均力敌。故虽少犹不失精彩。郑做工有些过火，如避薛调戏时，咒骂失书时，及窑门薛唱大段时，不住在窑中大抽大咽，似皆太露痕迹，觉出这是做戏。孟之窑门大段，尚觉饱满，惟二人用一把胡琴，相差约三个调门，起落之间，竟歇半天，是此日最大缺欠。孟唱至“为丈夫跪在”，用眼四外一找，知四下无人，乃接唱“窑外边”，三字斩截，扑地而跪，做来尚好，惟此表情因我未见过叔岩此戏，不知是否如此，尚希愚翁有以教我！
进窑后草草了事，算粮配角太坏，三吉仙撒野，饰王允某班底，呆若木鸡。韩舒声之平贵居然胜过关德咸，很有两句唱得不恶，《银空山》时，收高思继居然很够家伙点，不易之至。张连昌之高小将，不起霸，扮相不好，身上有些“太”稳。郑瑶台之代战公主，既无嗓子，又无把子，趟马竟脱去氅衣，乱走台步，不见高明，与郑冰如合唱十三咳时，要多糟有多糟。李庆山之马达，尚够格。孟幼冬《登殿》仅二六不恶，郑冰如《登殿》之唱不错，特出场喊“刀下留人”时身上太流太乱耳。
吾已说过，此次郑、孟合演，捧孟者多，故人座虽盛多系孟力。后来便日渐不振。郑便有些不支，因与孟口角，乃至不欢而散。郑且负气不止云云。又闻孟幼冬甚骄，近云馆主辈均有飞言，此种坤伶通病。一日不改，一日不离锅砸之危险性也。
中国戏院便竟而销声灭迹，近云馆主又唱了两天，无非踹票而已，郑冰如又卷土重来，结果日卖四排座，又只好退引。后天实约奚啸伯，上光明约宋德珠、侯喜瑞，亦显中国冷落。近日遂约租界中票友（不知是否下海）之前中南国剧社老生李宗义，二牌青衣约马艳芬，武生将配奚之高盛麟拉进租界，配角马连昆、茹富蕙、诸菇香、张连廷、陈盛泰等，此期完后将由孟幼冬、侯玉兰、高盛麟演一期，庶尚可听也。
愚翁按：孟幼冬为小冬之堂妹，孟小帆之妹也，其艺为仇月祥所授，在沪唱《群芳会》多年，芳名乐弟，嗓细而高（乙字调），《逍遥津》《辕门斩子》一类戏尚可听。谭派戏嗓子不对工，在沪地位不及张文涓，去年北上，寄居堂姊小冬处，改名幼冬，曾在平露演，极不得志。幼冬家居喜作男人装（不愿与男子接近），一度在平下海之沪票薛×之妻曰老三者，与之极为亲狎云。
黄玉麟走后，新中央约刘汉臣，红净鼻祖改称红净大王，无形降级。华安童芷苓歇息不出，闻已诣京，就荀慧生学戏。后改为梁雯娟、时慧宝，智侬老境困厄，乞食坤伶篱下，人缘既无，艺又系仅余骨架，已无肌筋，目下是“衣帽年”，时又本“宁穿破不着错”的老古玩，更招台下一班天津聆剧家的喋喋了。犹忆八年前，聆时之《搜孤救孤》《上天台》，仍有恢宏之气，迨后数年，《戏迷传》已不为人重，其《洪羊洞》《骂杨广》，已满台胡来，不成体统，《逍遥津》不过哼哼。迩来想更落拓平凡，《打金枝》《金水桥》，恐未必能再闻矣。忆孙菊仙晚年，《四进士》竟带当众演说，视之时慧宝，潦倒如出一辙。何“孙”派倒霉若此？而王凤卿之“汪”派，恐亦仅供一二人之谈资耳，有暇当细谈此二位硕果。
又《武家坡》窑门之唱，余派词不与连良所唱一样，余派盖即大路通词，晚近无不按此而唱。连良系纯粹老词，而略加以润减，小培词异于前二者，盖与连良迥异。而多于今本所唱之词数句，或系今本之原词，而今伶又删除之耶？然二词之好坏，余以为连良词佳，若按今年普通所唱：
“……西凉老王把驾宴……那一日驾坐银安殿……”及前所唱“……代战公主匹配良缘”……皆与入窑后词句矛盾，若三姐已听清，则后文何以又出“非是孤不把你来封……西凉国有个代战女……说什么正来论什么偏……”？难道三姐连平贵窑外所言，一句未听见乎？何以既不知平贵为君，又不知平贵纳妾耶？且未进窑前宝钏所言之“可有鸿雁把书传”，如平贵已说得清楚，则此言又将如何安插？举凡后文“梦话”……“有朝一日得大唐天下……”都与平贵之大段词相重。是亟宜改正者，又《捉放曹》中之“取把火来烧他的庄”“杀人还要火焚房”……亦系口说之词，非孟德真要烧庄，因取火而至厨下，因至厨下而知错杀，然后逃走，故知未烧庄也。愚翁以为然否？
（古愚按：玄武室主所言，颇合我意，如果庄烧了，哪里还有厨房？没有厨房，“嘿嘿，捆绑一猪在厨房”从何说起？）
第2卷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