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票及其他

踹票及其他

二十世纪的生活方式,真是日新月异,尤其是在中国。

战争给生活带来了威胁的面孔。生活水准普遍地降低了,你想保持你的享受与满足,只有用另一种畸形方式去生活——其实并不止一种:像官吏可以贪污,发什么“接收”“胜利”财。商人可以囤积倒把,用官僚资本做后盾。他如走私、偷运、克扣、舞弊、敲诈、拐骗,都各有千秋。但最普通、最不精彩的一种,也是大部分的人所采用的,乃是在那些衮衮诸公的足下长跪而托钵——捐募。用一种乞怜的手段,请求阔人们施予如九牛一毛般的慈悲与慷慨。

捐募最通常的办法,是以娱乐性质来劝捐,因为除非阔人才配娱乐。过去有用跳舞赌钱一类的事,作尽义务的手段,近来总该觉得有失体面而不实行了,于是就产了义务戏。因而,营业戏没有了,要看就是义务戏。赈灾,义务戏,公益,也是义务戏;某单位筹款,也是义务戏;助学,则更得义务戏了(当然音乐会独唱会一类,也是同一性质)。在天天唱义务戏的名义之下,不知全活了多少穷途日暮的男女——您能说这不是畸形的生活方式么?

坐在台下欣赏义务戏,区区比无产阶级的哥儿们,只多着几本破书,从来没有这个机会。站在幕后,为义务戏奔走,又可惜缺乏这种能力。因此我从未尽过什么义务。这当然是遗憾。有位朋友为了教我尝试人生经验,最近竟强迫区区为义务戏尽了一下义务——踹票。

这事在我是处女作,成百的票拿在手里,已使我感到狼狈。拿到旁人面前推销,想象中更使我胆怯。相反,我却有过这样经验,即曾经用很冷酷的言语,与淡漠的表情,去拒绝了一些个殷勤而伧俗的推销者的要求。万一,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要使我窘死么?尤其最要命的,乃是我根本没有那样阔的朋友——可以坐在荣誉座位上的——供给我推销的机会。

“义不容辞,辛苦一趟。”朋友的鼓励,使我老了面皮,跑进一位老师的家里。见到主人,立刻用当初和他争分数的伎俩,作一开门见山的表示:“老师,我是来求您破钞的。”

话虽说出,拿出戏票时毕竟心里忐忑:如果这不是一位相知极深的老师,也许他要怪我多事,或直截了当把我回绝了吧?侥幸,他竟答应了。“其实这就是捐款的收条,演戏无非是面子事。”我尴尬地解嘲了,然后颇足自慰地辞了出来。

又到一家,是老朋友,当然不成问题,数一数手里的票,并不见减少,于是,只好去敲一位久不会面的阔同学的大门了。

一阵寒暄,已使我惊慌失措,我真后悔为什么不“瞰其亡而往拜之”。在未道来意以前,已从局促中透出了羞涩和狼狈,心想:朋友看到我这副猥琐神情,不要以为我是骗钱的吧?可是,踹票和替别人骗钱,又差得了多少?虽然说这是“义务”。

说明来意,朋友笑了,随着他的笑容,我手心里,腋窝下,顺着脊梁,各该处皆流下大量的冷汗。

“我并不勉强你非买不可,无非借此来拜访你一下。”尽管我这样解释,朋友总带有一点轻蔑之意,像在表示:你没有事怎么不来呢?可是,他说的比这个更厉害十倍:

“老兄,在学校时您就很清高,毕业以后,也决不跟我们这种市侩来往,今天居然热心公益……”

“不,不,太忙,也不常在此地……”

“可是,据老×说,他总和你见面呢……”

把我窘到水尽山穷的分际,然后放松了口气,答应留几张票,“到底是老同学了,应当帮忙。”他一面诚恳地说,一面送我出来。

如是者我又走过几处,这个卷总算缴上。当然,他们从戏院走出后是否骂街,则不在区区负责的项下了。

1947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