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柳敬亭

北某报于11月14日迄20日，连载破浪先生大作《平话家柳敬亭》一文，据吴梅村《柳敬亭传》及《芸窗杂录》《板桥杂记》《钱虞山文集》等书，详加记述，于《桃花扇》中，抉择材料尤多，历言敬亭生平始末，举凡世系、易姓、师传、状貌，技艺及其出处（包括为左良玉客，机智与胆识，却官始末，及晚年为马逢知客等），末附当时名人题赠诗词，及《桃花扇》中有关敬亭故实，广蒐博引，可云赅赡，洵为今日研讨平话史料者，不可多得之文献，读后良为感佩。惟不佞客中无事，颇亦略事蒐采，聊作续貂，即以就正于破浪先生，且供同好之谈助云尔。

吴传之外，最著者为黄梨洲之《柳敬亭传》。虽未及吴传之详，而以赅简胜，初中课本多选为国文教材，兹以习见不录。至记敬亭之艺，最善者莫如张岱之《陶庵梦忆》，其《柳敬亭说书》中一则，叙其听柳敬亭说景阳冈故事，武松到酒家吃酒，店中无人，大吼一声，空缸空瓮，皆嗡嗡作响云，所谓颊上添毫，倍传神采。参之破浪先生原作所引王某诗谓：“英雄头肯向人低，长把山河当滑稽。一曲景阳冈上事，门前流水夕阳西”云云，知敬亭对此最擅胜场。正如晚近顾曲家聆刘宝全，非《大西厢》不过瘾也。

敬亭晚岁虽流落江湖，而其盛时人缘之佳，莫与为比，客金陵尤为时人所重。《陶庵》谓“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可见一斑。其他悉见破浪先生原作，兹不赘。惟敬亭晚年下场究竟如何，则巨作仅谓客于马逢知幕。即梅村作《楚两生行》，亦止言柳生近客于云间帅，帅即马逢知也。顷见清人王澐所作《漫游纪略》，则曰“蔡襄敏再起视漕，趋予行，壬寅季春，自淮浦登舟，公之客共载者，有濑上宋生知医，白下柳生、王生，善谐谈，包山秦生晓音律，舟中休暇，命柳生谈隋唐间稗官家言，其言绝俚。柳生侈于口，危坐掀髯，音节顿挫，或叱咤作战斗声，或喁喁效儿女歌泣态。公尝竦听之，童仆以下，咸助其悲喜，坐客莫不鼓掌称善，至夜分乃罢……”所谓白下柳生，又能道稗官故事，必敬亭矣。按余澹心《板桥杂记》，谓敬亭游松江马提督军中，郁郁不得志，年已八十余矣。据此则柳晚年复为蔡客。澐且亲见之，惟不言敬亭年寿。壬寅盖康熙元年，识者曷一考之乎？

又按徐釚《词苑丛谈》云：“淮阳柳敬亭，为左宁南幸舍重客，宁南殁于九江舟中，柳生先期东下，憔悴失路，垂老，客于长安，龙松先生赠《贺新郎》词云：‘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是则敬亭垂暮，客于京师，南归与否，不得而知。此又有待于识者之考核焉！

历来谈敬亭者，于其技艺，无不击节称道，梅村、陶庵，尤不妄许与人。而独于敬亭推崇备至，盖非无故而然。乃王士禛《分甘余话》竟谓：“左良玉自武昌称兵东下，破九江、安庆诸属邑。杀掠甚于流贼，东林诸公，快其以讨马阮为名，并讳其作贼。左幕下有柳敬亭、苏昆生者，一善说评话，一善度曲。良玉死，二人流寓江南，一二名卿遗老，左袒良玉者，赋诗张之，且为作传。余曾识柳于金陵，试其技艺，与市井之辈无异，而所至逢迎恐后，预为设几焚香，瀹蚧片，置壶一杯一，比至，径踞右席，说评话才一段而止，人亦不复强之也。爱及屋上之乌，憎及储胥。噫！亦愚矣。”对敬亭可谓不敬。所谓“一二名卿遗老，左袒良玉者，赋诗张之，且为作传”云云，并陶庵、梅村、牧斋等亦加贬辞，是诚可怪。然考其文，则颇不直宁南，且谓爱屋及乌为愚，岂士禛恶良玉，遂亦憎及敬亭耶？抑敬亭已老，如民国之孙菊仙辈，虽犹鬻歌于暮年，而名已不能符实邪？然柳在金陵，似尚未衰也。至于摹绘敬亭当时声价，及其排场，则又属实。或士禛非知音，敬亭故藏其才技也？士大夫往往自命风雅，故作不谐俗之态，殆亦有之。惟不敢于古人妄自菲薄耳。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录此以待识者可也。丙戌十一月大风之夕呵冻在燕园记。

1946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