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度买歌录（上）

不佞自民国三十三年，遭先大母之丧，即扫迹歌场，不为周郎之顾。荏苒数年，买歌之兴益杀。一以物价狂潮，澎湃直前；二以老成凋谢，好戏日稀。盖梨园劣习，不但生旦欲挑头牌，虽小生、武丑、花脸，皆独树一帜，于是每班皆成光杆牡丹，安得好戏以餍饫饕餮如予者乎？日前中国戏院，邀得“五大名伶”，连贴所谓“各人拿手好戏”，遂使三津人士，轰传一时之盛。父执中有知少若为戏迷者，惠然破费，倩其捧场。乃获观两场，一为七月二十五日白天之《长坂坡》《铁弓缘》《望儿楼》；一为临别记念之《金锁阵》《二进宫》《钓鱼》《翠屏山》，则七月二十六日夜场也。听戏而不写剧评，未免有正墙面之憾，爰为小文，公于识者，意之臧否，所不计焉。

请先言第一日之戏。李多奎演《望儿楼》，不佞最为熟悉。盖第一次聆李，即是《望儿楼》也。今日之李多奎，嗓之圆润亢爽，固不及十年前二十年前，然苍凉蕴藉，确差胜于往。彼时直筒子叫街风味，早已孑然无剩，而字音之坚实，腔调之绵密，诚有足多。所惜摇头鼓目，神气益形难看，只中听而不中看而已。然裂帛一声，戛然如击金石，虽三尺童子，亦能觉其过瘾，则姜仍是老的辣也。是日之《望儿楼》，自引子迄终场，皆极卖力，嗓劲快有余，圆到不足，是年老之过，非人力能强。惜楼头原板，减词甚多，逐无从验其力充沛与否，然亦知其气力之不甚充沛矣。压轴陈永玲之《铁弓缘》。予聆永玲之歌，此为第一遭，破题儿之印象，乃为扮相太瘦削。此日丰采翩翩，尚不觉其羸瘠，一旦风韵稍衰，则不免有步朱琴心后尘之虞。盖脸盘清苦尖削，直不亚当年红紫时之朱琴心也。及其既衰，复不免有似计砚芬之危险，因今日侧面面型，已有计氏轮廓矣。论陈伶身材，修有余而围不足，面部尤欠丰腴。然肩上膝下，皆有戏作，则是天赋甚佳之朕兆。是日宗荀慧生，不上跷而着平底缎鞋，于台风言为小气，于功力言为偷懒。盖荀慧生未尝不能效，必先悟其火候与神致始可有出蓝之希望，如但会耸肩扭腰，撮唇翻眼，只是皮相功夫，不免婢学夫人。况《铁弓缘》开茶馆一折，花旦着重点，全在琐屑饤饾之处，而此种小巧功夫，全在身段玲珑，跷工稳练。有跷可助其姿态，无易减其妩媚。以永玲此戏而论，提大铁壶上场之大步岔子，固然利落舒坦，而提小磁壶之边摆边走，便因无跷而减色，且亦有“有力无处使”之遗憾。学荀之娇媚得之，而绵密不足，且形全而神非，不能出入三昧，乃有过火之嫌。然身材窈窕，精神绰然有余，终是上驷之选。眼神殊好，得天独厚故也。贾松龄之丑旦，乃不及郭元祥之公子有意味，郭伶嗓颇似马富禄，甚有希望。盼武工不懈，使身上不流不矜，乃愈可期待矣。

大轴裘盛戎、贯盛习、孙毓堃、任志秋之《长坂坡》，以孙扮赵云而屈居三牌，所谓鸿鹄不得其时，乃与鸡鹜争食，吾真欲为小振庭一哭！第一场八将起霸，仅出六将，已觉日暮途穷，而盛戎之曹操坐帐，以堂堂宰相，面型乃成橄榄，益令人起回光返照之悲，九龙口投袖整冠，而不撕髯左右望，威仪全失，台步以拖沓为稳重，以迂缓为深沉，以不迈大步为端庄，皆以紫夺朱，以莠乱苗，罪无可逭。考此戏于今日求之，可有三派，一曰郝派，二曰侯派，而二者皆源于黄三，专以做派气象见长。另一派则裘派，盖裘桂仙虽工铜锤，有两戏之曹操却属拿手，一是《长坂坡》，一则《阳平关》（桂仙不能《宛城》与《濮阳》，而《骂曹》本铜锤应工，不在此例）。其长处则全在规矩大方，胸有成竹。今盛戎貌已不能惊人，神又近于奄奄一息，岂独不足以承黄钟大吕若金少山辈之后，虽其家学亦难获传衣钵。予往时于盛戎期待最殷，直不下介白先生之勖李鸣盛，以其嘴里有字，嗓音有韵味，身上有样而武工不疏，脸上有戏而手足有准也。今则一切全非，而妄自尊大，擅挑头牌，其不知自量，何异辽东白头之豕。无怪连日台下“通”声不绝也。照理曹操坐帐，必有大引子，哑嗓如侯喜瑞，亦必弸中彪外，全力以赴；而隔教如王泉奎（王本铜锤非架子花），演《战濮阳》，独以柔济刚，用缓济急，得其中道。

1948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