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福寿镜》及其他
6月初旬，北平有一颇具纪念性之旧剧公演，即平津铁路局庆祝成立纪念，所公演于铁路礼堂之《福寿镜》是也。予所谓具纪念性，系指是戏本身而言，因《福寿镜》在今日剧坛，不独无人能演，抑且无人能知矣。经此一番公演，未始不能为众先唱，诚属有意义的事也。
此戏由名票章晓珊君与程砚秋高足王吟秋合演，配角则内行与局中社员参半，分两日演出，第一日演至胡氏失子成疯止，第二日演至团圆，并无删节场面。视一日演全者反能得全豹。予于此戏，仅见过尚小云与芙蓉草合演，至王瑶卿在民初所演，徒为道听途说，未能耳闻目睹矣。然尝闻于前辈叶正书老先生，先生之言曰，彼时分四本，四天演全。其角色分配如下：
瑶卿之寿春，路三宝之胡氏，凤卿之梅大人，贾洪林之林鹤，赵仙舫之赵半仙（外串压寨夫人），李寿山之强盗，朱素云之公子，李连仲之永定王，陈桐云（彼时未改小生）之三姨太太。予所见尚小云所演，尚前部胡氏、后部寿春，芙蓉草前寿春、后胡氏。梅大人仍为凤卿，林鹤则张春彦，赵半仙似是慈瑞泉，而压寨夫人则贾多才也（其后由高富远承乏），公子由尚富霞扮，三姨太则诸茹春，强盗与永定王，不记为谁。又大夫人由老旦应工，予所见为徐霖甫，叶老先生所见则不能忆及。角色大致如此，其剧情在今日言之，殊觉荒诞，大意谓梅大人有三房妻室，二夫人胡氏身怀有孕，于花园赏景之际，天赐福寿镜，三姨太乃忌而欲害之。招卜者赵半仙定计，谓胡氏将产妖魔，以告梅大人，遂蓄意害之，不意为丫头寿春所闻，商之大夫人，乃与胡氏逃亡，中途产一子，在巴山遇寇，失所生之子，为林鹤拾去，胡氏遂成疯疾。后十六年，寿春事胡氏入京投亲，值其子赴京投考，于剧中邂逅寿春，见佩有福寿镜，终不敢冒认。其后林鹤与子征永王有功，归藩时其子与胡氏相遇，因而团聚，而梅则因解粮失职还家。后胡氏返家，与梅相晤，逐出三姨太，复以寿春为侧室，林父子亦来归，成姻娅焉。以剧情论，有数点宜纠正。第一，大夫人于开场时不应用老旦扮。而至于终场，胡氏已老，老旦则仍旧，似不近情。况梅大人十六年前不过四十左右之人，其发妻岂能为老旦耶？第二，不应纳寿春为侧室。此种措施，实太封建，演之于今日，诚非所宜。不知王大爷以为如何？
然后请言是日所见之《福寿镜》。王吟秋通场寿春，有一大毛病，即爱换行头是也。演至终场，寿春应三十余岁，而吟秋望之仍为少女模样，况身在难中，焉有如许之衣履可换？与胡氏但着富贵衣终场之乱头粗服，亦毫不相称，实属不智。瑶卿与小云，皆不如此炫鬻形头，是则可采也。吟秋为砚秋弟子，得程氏两大长处，一是白口每字不放过，二是在台上不饮场。其嗓则太嫩，亦无亮音，唱念虽善应付，终非功力，只是技巧而已。去砚秋之老而弥壮者诚不能及。吟秋果长此以往，一过四十，便不耐重唱，较梅程之虽年长而力不竭者不能同日语，是所宜注意者。又吟秋京白太难听，亦待锤炼。至身上之边式，脚下之利落，因受瑶卿亲炙，大有可观，不让前贤，是则可喜，章晓珊君之胡氏，扮相胜于演《能仁寺》，而身手则不及，以十三妹轻车熟路，此则临阵磨枪也。然表情台步，水袖眼神，皆有独到，于草率中见精细，于零乱中见规矩，非寝馈王氏法乳者，不能臻此。嗓虽不佳，然耐唱，更耐听，失子数场中，迭歌散板，字正腔圆，处处有曲折而绵密之极，可谓王门真传。尤以“云端来现”一句之行腔，真能绕梁三日。然台下但知捧王吟秋之一字三缓气，一句三空板之程腔，而不能体会章氏之钩勒使转，仍见知音难得也。至惊疯之身段与水袖，略嫌有斧斫痕迹，与其说是王派，不如说是尚派。然小云熟能生巧，不以其刚劲为拙，章氏则病不熟，遂有脱节之处。但手眼身法步俱有来龙去脉，是知学有薪传，楷模不失，足为后起作矜式也。是日到场者，内行除瑶卿父女外，陈永玲、吴绛秋、张君秋辈，皆终场始去，可见章氏魔力为如何矣。
李侠公君扮梅大人，念白太难听，既侉又硬，不知何所据而然，但身段甚好，为里子上驷材，求之票友，已为难得。闻李君能戏甚夥，尤擅做派本戏如《四进士》《清风亭》之类，足见功力之深。惟盼于嘴里多多讲求，俾无难听之倒字怪音乃佳。唱则调门过低，但尚善运用。杨君之林鹤，台步太生，盖口不严，与寿春胡氏相遇两场，皆病尺寸地位不准，为全剧减色，嗓亦阴晴不定，殊觉遗憾。强盗与永定王皆由崔伴莲君扮演，临时钻底，尚无罅隙可寻，惟鼓老时有舛误，不免美中不足。徐和才之公子，扮相太难看，末场戴纱帽插金花，活似兔儿爷，此子殆与尚富霞异曲同工矣。惟起打认母诸场，皆能铆上，且劲头全用得适当，殊为难得。李四广之赵半仙兼书童，平妥规矩，颇有是处。赵绮霞（？）之三姨太，不免松懈。老旦与压寨夫人，不知为谁扮，尚能称职，惟老旦允胡氏逃走时，修书唱西皮原板，俾便胡氏后台更衣，觉“太马后”，句句唱原板，一直不转快板，未免笨伯，且于戏理亦有所不当。又老路在胡氏逃亡时，有渡江一场，理应上观音化作渔婆，以搭救胡氏。是日因破除迷信，遂不上观音，径上渔婆，于是前后不接气处甚多。如胡氏跳江以前，欲济无舟，可见江中无人，及欲下未下之际，渔婆忽然而出，至彼岸之后，又忽然不见，倘非神佛，何以如此突兀？且胡氏有“望空一拜”之做科，果非神佛，此一拜亦无交代。若谓不迷信使然，即此戏之因果报应，占课求签，魁星点元，皆未删去，且亦不能删去，何独此一场耶？故予谓此戏本属荒诞，以今日时代言之，已属太封建化，必欲上演，以传奇视之，正无不可，本不必在小处作斤斤之较量也。
《福寿镜》之前场，两日皆有他剧，皆由社中票友主演，第一日梁君之《铁弓缘》，跷工之佳，把子之熟，迥非外行所能及，实属难得，刘千里君之丑旦，亦熟练如久经大敌。刘君之《除三害》，扮相甚似杨宝森，唱工颇具韵味。次日有崔伴莲君之《清风寨》，小身段甚繁多，可见学者本源。庞君之《鱼肠剑》，做表欠熟，嗓尚可听。中轴是许子安君《花子拾金》，此君多才多艺，自拉自唱一赶三学《二进宫》，实不容易。吊毛亦脆，效老旦亦有是处，洵为票界隽才。压轴吴佩蘅君及梁君之《朱痕记》，吴、梁二君嗓皆欠佳，演此皆甚不合宜，梁君唱西皮三眼转二六，“牧羊山前”一句，又将下句唱成上句，可谓欠研究矣。吴君嗓过于喑哑，不免减色。赵君之老旦，尚平稳，刘千里君之中军，于末场出台太早，遂无交代。理应彼出场后见生旦皆跪于乞婆之前，方欲多口，自忖不妥，随亦下跪，乃合剧情，刘君竟于生旦未跪前出台，至是乃成不能不跪之势矣。此次公演，两日皆满坑满谷，足见叫座力之强，予为论所以近于苛刻，并非故寻瑕疵，实欲诸君精益求精之意，倘不以鄙言之为谬，予之为幸何如也。
1948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