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写稿者之感慨语

年复一年:写稿者之感慨语

在本刊写稿,瞬已三年矣,于自家一无进益,固无涉乎写稿,而关乎写稿者又何如?不禁言之慨然也。

评剧写稿,或评伶人,要在多接近梨园界,必勤于买歌聆曲,然后可以评之;否则无米之炊,无的之矢,何所从适?不佞自孩提捧负,即嗜旧剧,而理解力确逾于常人。五六岁时,即知所谓优劣(欣赏程度)。数十年来,或教人或教于人,要之不离读书本行,然而亦一日未尝易吾嗜好——聆歌度曲是也。吾尝自谓: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读书,一是听戏,而执笔学为评剧之文,亦且十三四年于兹矣(前此非不欲写也,不会写耳),所以孜孜滔滔不厌倦者,以获材与心得每增,不忍遽去之也。故吾听戏,实属一种固定生活。自今年始,多病多事,遂不能久耽声娱之快,然而大前提,在于生活之逼人也。是以此一年来,写稿之兴亦顿减,此无可讳言者,此可为慨然于写稿者一也(何况浪费金钱,以从事耳目之娱为不当耶!)。

生活日迫,人人如之,听戏者然,唱戏者亦然,票价固昂,戏亦不好,话剧明星名伶北上淘金,而旧剧演员则南下鬻技,是以北方冷落不堪,故安清义务戏一出,万人空巷,诚天旱之云霓也,虽重赀亦不惜矣(何况票价并不太大)!好戏既寡,而逢场“看”戏者亦自顿减其趣,此理所必然。吾曹虽不能以懂戏自居,然眼界至少较专以“叫小番”为标准之顾客稍胜,于是又有无戏可听之憾,则写稿亦自大成问题矣。不佞于电台旧剧放送,不时收听,然笔之于书者甚鲜,今则亦用之凑数矣,足见腹笥之俭,非偶然之故,此可为慨然于写稿者二也!

古人演戏(此古人加得太过分了)每千变万化,而规律矩度,井然不紊,今则变化既少,而井然复谈不到,老谭能戏多矣,小余亦有狂言,谓挂胡子的我就会。王瑶卿(此老尤健在,不能以古人谓之,但确是无怀氏之遗民之意,不能与后生同日谈矣)之能戏多,更是脍炙人口。至于此日,不佞两三年来未在台上听过一次《双狮图》,更不论其他矣。老生今日《失街亭》《探母》,明日《红鬃烈马》《打渔杀家》,或则《借东风》《九更天》《甘露寺》;青衣《探母》《王宝钏》之外,亦无非《六月雪》《女起解》;武生几人人《挑华车》《连环套》;花脸亦无非眼前几出《遇皇后》《牧虎关》,求侯喜瑞演《九龙杯》,几成“生硬”之谈矣。必也则《长坂坡》《战宛城》《连环套》,如是而已。而向青衣打听一下《落花园》,或《三击掌》为何?恐能颔而应者无几人,千篇一律,令人流连于《探母》《捉放》之中,恐人纵好听戏亦无可听,纵好写稿亦无可写矣。孤血先生述尚老将《宁国府》,读之如读《长生殿》弹词,兴废牢骚,溢洋言表,恸何如之,此可为慨然于写稿者三也。

年复一年,人亦老矣,孟子曰:“是以论其世也”,世——专指梨园——安可论哉!而执笔为文之评剧者如吾,又安足论哉!此文于元旦日刊之,未免有些暮气,然迷信早除,故无所忌云尔。

1944年第8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