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谭富英

勉谭富英

或谓小谭诚谭氏传人也,有“云遮月”“水底天”(后一句系某先辈自造名词)之嗓,即是一生吃着不尽处,吾颔其言也。

或谓小谭做科马虎,举止慌张,白口仓促,唱工散漫,不可谓之杰材,吾亦颔之。乃或有谓小谭欺侮天津人,嘎调不能上,台上作风太随便云云,吾亦不否认其过,然吾不论其小者,兹就管见,述其大疵如下。

小谭唯一之毛病,即在“不用功”三字,使其发奋忘食(鸦片),则白口之仓促,今或早已字正音匀;举止之慌张,今或早已规行矩步;做科之马虎,今或早已一针见血,不成问题。乃十数年于兹,最初之白口,系不闻其声,后乃高低不平,后乃囫囵吞枣,后乃稍具大概,此系自然之演进,与用功者决不能成比例,令人徒唤奈何而已!其举止做科,则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而其白口之唯一缺欠,即是乱使滑音,凡上声字每读滑音,大有小生之意。前吾所谓似孙猴者,即指此也(如“十五年”之“五”与“伍子胥”之“子”字)。做科之慌,草率令人难受,实不能替其庇护,小谭一生毁誉,全在于此,不必“嘎调”云尔也(嘎调云尔,吾非过言,不足以折服小谭之心也)。

小谭之唱,大处落墨,宽亮有韵,实未可厚非,所谓先声夺人,一派汪洋恣肆,从小余鼎盛时不能到此境地;但一大缺欠,即是好使假嘎调,吾聆小谭多戏至百余次,假嘎调不胜枚举,计开“猛抬头”(《杀家》),“大不该”(《戏妻》与《捉放》均有),“管叫他”(《定军山》),“死无有下梢”(《托兆》,此系在梢字翻起唱,但小谭仅于“下”字一使滑音,即平平带过,略异于普通嘎调),“老天爷”(《南阳关》,马连良百代有唱片,尚是真嘎,惟欠硬耳。小谭则于“天”字着力,“爷”字带出,仍是假的。最近在中国所演,仍是如此,侠风在座,或知之矣),“站的是”(《战太平》见陈友谅),“叫花安”(此句亦《战太平》中者,吾聆过小谭真嘎,亦聆过数次假嘎,今则爽性不嘎矣),“虎口内”(《南天门》,真假均时而有之),“一席话”(《骂曹》)。他如《鼎盛春秋》之下场末句,《武家坡》之“泪不干”,均属假嘎。

故论其嘎,不在“叫小番”之嘎不上去,而在其惯用“假嘎”,独在“叫小番”不许假耳。人但知小谭不能嘎此一句,孰知其大病所在,乃在“嘎”之真假耶!吾故曰:如仅论小谭之嘎为不嘎,而不论真假嘎,诚不足服其心也。

盖探讨“假嘎”之用,除“泪不干”可用(因有再一翻也),“作事差”(《捉放宿店》)为当然之唱法,上所举例,均不许用假嘎,但台下如于此时叫倒好,则又似不近情,以其确嘎上去了也。民国二十八年秋,小谭在北京唱《戏妻》《碰碑》双剧,临时因病由小培庖代《戏妻》,富英自演《托兆》,小培“大不该”用真嘎,奇佳。富英“死无下梢”,用滑音带出,奇糟。若谓此种嘎法得自小培,吾绝对不信。但小谭今后如能免去假嘎,则“叫小番”或不至发怵;否则将终身不可救药,岂必“叫小番”而已哉!至其不正经唱,乃属当然大疵,所以不及马连良人缘佳也。

今反而论其长,所以未可厚非者,正以其幼功坚实,派头稳健也。观其耍刀耍枪,抢背,吊毛(不论转角楼、钻被窝,均在此范围内),抬腿撩袍,弹须抖袖,均尽干净利落之能事,贤如少春,不能及也。然而水发动辄大乱,水袖动辄胡来,此非不能,仍以病懒或松懈之故,不为故也。前吾看其《闹府出箱》居然头头是道,井井有条,是岂无功夫者能办者也?吾故曰:小谭之幼功,虽小培不能及,况少霖以下乎(王少楼则天之骄子,吾近极赞其艺,容另论之,确优于小谭,则可定言也)!至其唱,有时豁然开朗,有时古木苍松,虬纠云表,视马派之曳尾泥中,真有昂头天外之概,然而有时索然寡味,大而无当,则又不能不怨其长进之故矣!呜呼!小谭一代能者,果长此以往,良可惜哉!

小谭之火候,亦极老到,虽梅、程,劲敌,少嫌怯阵,仍能大处落墨。一遇弱者,如南铁生、梁小鸾、侯玉兰之辈,立见其熟路轻车之老到火候,与姜六、刘砚亭辈相较,毫不见其嫩脆,是真科班底子之唯一表现,是小谭有声色处。但小谭卒轻于津人者,徒以“叫小番”云尔,吾诚为之不平也。

小谭天赋确差,小培又固执,不肯为之通融嬗变,小谭骄气又重,乃益失之。闻叔岩曾亲授之而不受,是诚不及小冬有魅力矣,然功夫在人为,小谭勉之哉!

1942年第5卷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