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剧收听汇志（一）：评冬皇《街亭》

去岁小冬曾两演《街亭》。一在北京，侯喜瑞马谡，金少山司马懿，鲍吉祥王平，慈瑞泉老军。一在天津，系应陈光远宅堂会，不带“斩谡”，亦侯之马谡。日前在长安戏院，新民会主办赈灾义剧第三晚，复演此戏。少山改扮马幼常，司马懿由裘盛戎扮；王平仍是鲍老，老军则萧二顺也（老慈此戏已随之入土为安矣）。吾恨未能亲往，只于收音机中一饱耳福，且愿道所欲言。是晚压轴之南铁生《宇宙锋》，实不高明，圆朗既无，复乏生气，靡软松弛，不属上乘。刘连荣之赵高反有独当一面之概。大轴前休息片时，四将起霸。金少山“一片丹心保华夷”远不逮侯喜瑞坚实，报名亦嫌未用上劲。既而掌声四起，殆是孟老板款款出场矣。去岁见其出场之走，颇脱火气，此次当更纯净。“羽扇纶巾”之引子，仍觉雌音微重，而苍过于劲；若劲再足则雌音亦可少敛，无遒劲终未属至善也。而味确盎然，无可讳言。“羽扇纶巾”落处甚淡；“四轮车”音节甚美，“车”字无剑拔弩张气；“快似风云”味恬而略沉，较去年佳。独“两代贤臣”不及去年绵密悠扬，而嫌乏力。“卧龙”二字十足湖广音，惟“夺取街亭”之“取”字不知遵何法竟读“团音”，且非特一次，数次皆然。吾意此或智者千虑之过，应改之为是。“众位将军”普通均由撕边带下，是日杭子和之鼓并未随以“括儿”，反形清脆。“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吓”，味足气匀，而稳尤为难得。“王将军”之“王”字亦浑然不蔓不枝。“赵老将军听令，命你守列柳城”诸句均饱满厚重，“列”字有入声格局，尤当。念“今逢大敌非比寻常”四句恳挚少棱圭。西皮原板之“两国交锋”一段吞云吐月，不板不濡，而匀净处确似小余。“锋”字、“主”字尤干净异常。“宽厚”二字，小余在长城公司所灌唱片有垫字，其实本不宜有，实不应有（小余因气力关系，“宽”字下略一换气，垫一“呐”字）。“莫要自由”舒卷自如，音正气和。“行兵”巧俏且老到。末句甚峭，而不显吃力弄险。少山接唱四句，颇有小人乍富滋味，不大高明。孔明散板“先帝爷”四句，简洁万状，“忧”字有力。“但愿得此一去”无针线痕，“去把贼收”悠然而终，不高不下，行腔反得纡回之势。街亭既失，空城计出。“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马懿”，“懿”字有去声音，亦符于韵。而二句之苍固苍，终欠“老”。“展开”醇然有味。“快去快去”则有雌音。第一次、第二次之“再探”，均沉得住气；第三次固贴于剧情，只是雌音忒重，“再探”二字岂易易也！“老军们进见”后歌摇板四句，“我用兵数十年”，稳妥简当；“从来谨慎”之“慎”字有力。“设下了空城计心神不稳”行腔清楚，脉络之缓急，确见来踪去迹。“大显威灵”之“显”字，所谓“云破月来”，清极亮极，圆极润极，活极鲜极，无渣滓尘垢，无波澜起伏，煞是痛快。视小谭终具一二分渣滓者究竟不同。“威灵”亦收束仔细，匀称入微，而古朴可玩，更为难得。萧和庄之老军，以“游刃有余”四字贻之，不欲浪捧胡赞。此种角色真是“吾欲无言”，即有一二小疵，而顾视后进之疵累百出、疮痍满目者真去如天壤，又何必呶呶耶。

“有请丞相”叫罢，孟出场唱“小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八句摇板。以吾主观度之，小冬造诣最深、讲求最到，而听官最易感觉“美”之原则者，厥惟“散的”。无论《街亭》《盗骨》《搜孤》《探母》《捉放》，其特殊醒耳处皆是“散的”（《搜孤》之法场后见屠之唱，“这贼中了巧计行”数句，真琳琅可诵）。《空城》之提神处，则唯有此数句“散的”，及复上城之愈唱愈充沛处，则另属一味，单指“可听”而言，固是“散的”有趣可寻也。而此八句中，又自第三句始精彩。第一二句之末字“恨”“停”字都嫌乏力，至“老军们休得要”苍而凝练，“纷（呐）纷”一掸其音，既捷又峭，而清新之至。“议论”二字更干净清楚，决不浮躁跋扈，是真有“余”度者。“国家事”之“国家”微喷，“用不着”三字周详而有涯涘，“尔等劳心”气足声挚，壮中寓苍然之概。“西城地”句高下自如，如涓涓之流，如奚伯爵之“捋胳臂挽袖子”派头。而“我城内早埋伏十万神兵”句，确有进步，抑扬揖让，中节中度，“神”字下复有气口，尤见峭，惟终嫌劲不足耳。“兵”字收处极淡，固非专讲“嘴皮子上”之劲者也。“扫街道把宽心放稳”句如一脉活水，汩汩而下，而又绝无惊涛骇浪神气，的是“白描法”。“全仗此琴”之干净，亦较去年进步。盛戎之司马仲达，极想“铆”一气，《失街亭》出场之点绛唇便一个劲儿地“挑”。报名之“司马懿”，亦效菊朋《镇潭州》“岳鹏举”，嘎着念。及“大队人马奔西城”亦简洁是尚，惟“秃”处不免，“为何大开两扇门”，惜心有余而气已不足，大肆腰斩，毋乃减色。快板尚脆，“不徇情”亦属有味。长锤之后，王瑞芝之弦大加活跃，的确“李派”（佩卿也）；而杭子和之鼓亦复落地有声，有筋有骨。小冬“我本是卧龙岗”一段，仍是苍有余劲不足。“人”字拖腔较前进步，曩则有气口处便落痕迹，无气口处即嫌无眉目。是晚则有清无浊，澄然朗然，气口既紧而崭，行腔复悠而远，所谓“云山千万重”境地，似已得之。“如反掌”尚坚脆，“保定乾坤”之“坤”字又嫌力弱。“先帝爷”之“先”字，得叔岩之“清而不真”诀，的是“尖”字而决不刺耳，然又不是卷舌音。少春辈未能也。“下”字正，“南阳”板槽太稳，安驱徐行，雍容肃穆，视小余有过无不及。“鼎足三分”之“分”字仍不能咬得实喷得响，未见进步。“执掌帅印”之“印”字有书卷气。“东西战南北剿”句微嫌宽博不足，“博”字仍上口，“古”字有韵，铿锵之至。“通呃今”之“呃”字散带出，非正落在末眼上，与上次不同。此后小冬愈唱愈足，而弦亦愈拉愈满。“周文王访姜尚”之“尚”出口即收，既不似小谭之硬，又不似宝森之濡，诚水到渠成之表现。“大振”若雕鹗行天，无以羁勒，而踪影斑然，决不“杳如黄鹤”。实称得起“有始有终”，勾勒之准，媲美叔岩。“前辈的先生”够味，“怎”字亦不火。“生”字收音非特不秃，且爽亮清刚。“亮一亮琴音”后有“呵呵呵”之笑，尚工稳，苍劲有味则谈不到。“却少个”余味十足，“知音的人”板槽亦稳，符节合极。盛戎之原板，气弱腔直，实难讨好，无功过可言。“我正在”一段快二六，俏极活极，作风真类叔岩，而“纷纷”两字终觉太轻。至于气口之严，脉络之细，固不能以浑厚不足非之。雌音虽间出，尚不太露骨，“犒赏你众三军”分配极匀，决无顾首失尾之弊。下城后之四句摇板，味亦自厚，“到此就该进空城哪”尤美，念“正是”之下场诗，略露女气，而苍亦少差。“险哪”两字亦较弱，然规矩则一毫未失也。或有谓此次不如去年者，吾大不谓然。盖人以为今年不似去年“冲”，实则小冬务求“云遮月”，而苍老处已能得之，只“劲”字仍差。只得叔岩之“清”，而未能得叔岩之“刚”，是尤不足者。若以造诣论，实胜去年。惟雌音仍具，则无可奈何之事矣。

1942年第17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