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局禁演《劈》《纺》

论当局禁演《劈》《纺》

最近教育局明令禁演《大劈棺》与《纺棉花》,稍有正义感的艺术爱好者都感到这是一种合理的措置。《纺棉花》在今日,根本不成其为戏,然而最早的《纺棉花》,却是一出颇为动人的悲剧。编剧的人大约是以《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迢迢牵牛星”一类抒情诗作蓝本,把它通俗化了,用的角色不多,却极易抓住观众。再用一位妙龄坤伶时装扮演,更易增加亲切动人的感觉。我们的文化界前辈胡适之先生在己酉年还作过一首《咏女优陆菊芬演〈纺棉花〉》的诗,可见当时《纺棉花》的演员,是以一种回荡缠绵的感情来颠倒众生,而不仅以大腿色相媚人的,那首诗是:

永夜亲机杼,悠悠念远人。朱弦纤指弄,一曲翠眉颦。满座天涯客,无端旅思新。未应儿女语,争奈不胜春。

大约人们甚少想到,一个“打倒孔家店”的人物,也还不免效颦樊山老人之流来一首这样绮语重重的近体,同时陆菊芬演《纺棉花》的魔力究竟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总该是食色性也,《纺棉花》由于坤伶的扮演,时装的标致,这出戏便也江河日下,成了一出只重卖弄风骚不重情节的玩笑剧。在北方以此戏独擅胜场的只有在天桥沦落的小马五,可算鲁殿灵光,当时既不闻禁演,也没有听说什么风化问题。人们提起《纺棉花》,决不会联想到白玉霜的《拿苍蝇》,可见十几年前的《纺棉花》,尚不是今天的《纺棉花》也。

《纺棉花》真的变了质大约是起自敌伪时代,发祥地应该说是天津,而一步升天则靠了上海的有闲又有钱的观众。最先想到以《纺棉花》号召的是一个天津坤伶叫张艳芬(?)的,唱了若干时也没有把它唱红,后来吴素秋小姐跑到上海足一卖弄,此戏乃大红特红,吴小姐出嫁之后,就由童芷苓女士独霸一方了。吴、童两伶的《纺棉花》我都拜观过,论过瘾则吴伶是要远逊童伶的,主因乃是吴素秋还不够胡来。童芷苓最近所演,不但神气不像小家碧玉,不像闺中荡妇,简直活像一个吉普女郎,或兼操副业的低级舞女,去原剧的骨干精神何啻天壤!岂止没有回甘的余味,连挑拨性的作风都够不上,只是在卖弄一个寡廉鲜耻,然而却穿了衣履的模特儿而已。这出戏在敌伪时代,天津曾予禁演,现在复遭禁演,我认为是再合理不过,这比禁演《四郎探母》更具体,也更合逻辑也。

把《大劈棺》和《纺棉花》相提并论,同被禁演,就今日台上所演出的情形讲固然是不成问题。但以《大劈棺》之全剧结构,和演员应用的技术来论,《大劈棺》是十倍艰难,十倍精彩于《纺棉花》的。《大劈棺》之所以遭禁,演员应负全责,剧本本身可说是冤枉,这出戏本是昆腔,改成皮黄恐怕是清末的事,韩世昌在中年颜色未全衰时,尚不时以此戏叫座,你如果看过韩世昌的昆曲《蝴蝶梦》,必有一种畏怖的感觉,一种激悟的解脱,必无什么淫荡意念产生,韩伶的作风,也是以泼辣为主,不像坤伶们只懂得吊膀子。盖此戏之重心仍在劈棺,前面那些浮文都是帮衬,今之坤伶根本不能翻摔扑跌,只在眉眼上用功夫,所以其成绩还不如一出规规矩矩的《拾玉镯》。

昆曲此戏里还有两个特长,一个是庄子的金蝉脱壳,比皮黄来得快而俏皮,一个是劈棺时从棺中跳出一个硕大无朋的大鬼,这是编剧人懂变态心理的地方,皮黄径出庄子,也就逊色多了。况且韩世昌当时嗓子不错,有几段曲子极为动听,比起小翠花来还觉得更为美备。至于皮黄班中,小翠花当年确乎是硬跌硬摔,表情够紧张更够细腻,尤其与高庆奎合作时,高在棺中一声——“田氏,搀我来”,真能叫破天阍,怵人肝胆(陈喜星在今日是私淑高伶的第一人了)。他如二百五的腰腿功夫,也非能手莫办,现在只有刘斌昆还差强人意。北方的罗盛公小具规模,詹世辅辈是根本不及格的。这许多玩意儿,在今日坤伶演出时,大抵都不计较了。所表演的只是色情色情第三个色情。童芷苓在末场翻扑时,一件小紧身短仅及乳,露出一节腰胸,供人品评,其视马连良《春秋笔》之裸胸褫领,真是手段虽同,效果大异,然而观众却争看《大劈棺》,并忘其为一出紧张热闹的戏。比较正经一点,但却对戏理不深的人每和我谈起来,竟不曾想到《大劈棺》在十年前乃是一出相当伟大的戏。这种责任,我想伶人是无所推诿的,而坤伶尤其要负全责。如今当局禁演令已下,在坤伶们本身着想,还以为政府敲破了她们的聚宝盆,一方面说不定又在想别的花样(什么《八十八扯》之类,不就是变相的么?),看到海报上贴出了《蜡庙》加串生旦净丑,又不禁使人想到旧剧大约是要寿终正寝了,将来连《八大拿》都要因为受她们的连累而禁演,岂不是一大幽默乎?坤伶之所以成名,我想什九在其为“坤”,而不在其为“伶”吧!

1948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