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歌新志:长安戏院的武生大会(下)

买歌新志:长安戏院的武生大会(下)

我们都知道武生正宗是俞,俞派的开山者是俞菊生。老俞的特长有二,一是把武旦招式套入武生招式中,另一则是把武净戏改成武生戏,且竟不勾脸。《挑华车》的高宠便是一例(其后小楼演《湘江会》及《百草山》的孔宣,都不勾脸,并不是小楼作俑,实自老俞首创)。然则俞派之为俞派可知已。少若生也晚,不及见老俞,但从老顾曲家(如万青先生便是极当行的一位)处受教,据耳食所知,俞派的雄伟充沛处,是以勾脸戏见长的。顾羡季先生的话最为精当,他说:“老俞之所以为老俞,乃是尚和玉的深厚遒劲、朴茂雄浑,加上俞振庭的勇猛突兀、凶狠剽悍。”至于小楼,名为学俞,实自俞入不自俞出,别辟一蹊径的。

孙毓堃的勾脸武生戏,系直接根据俞派,不是间接效法小楼的“杨派”的俞派。而其素脸戏如《长坂坡》《连环套》《恶虎村》等戏,则是根据小楼的演法。因此,孙毓堃的勾脸戏反擅胜场。盖其源既为俞派正宗,偶而参以小楼的劲头与韵致,便足可和小楼分庭抗礼了。但是孙毓堃毕竟不如小楼,这倒不是我崇拜偶像,如果我也像一般杨迷拿小楼作偶像的话,则根本将视孙毓堃为不值一顾,那种看法太嫌武断。我认为孙毓堃不如小楼,第一嗓子太坏,第二腿功不结实,第三风神有余气魄不足,工架有余味道不足。第一不是天赋所关,纯怨毓堃自坏长城。因早年孙的嗓子并不坏。第二是毓堃太懒散,以至晚年益呈颓败之势。第三则纯关乎天赋,小楼之先固无小楼这样一份人才,小楼之后自然更不能企及乎小楼了。

但毓堃之长处,也还是不一而足的。尤其是勾脸戏。第一,举手投足,典型具在。前面说过,他仍是俞派,故基本工架,一丝不苟,不比李少春辈仅识皮相,不谙准绳。第二,他嗓子唱武生虽不好,念武净味儿的白口却正好,劲头非常准,也很结实。第三,体高臂长,面部也极像小楼,很有大将派头。第四,从容不迫。毓堃的好处,全在从容不迫。火候既佳,而神情尤妙。一个唱武生的学小楼而能领略体味到从容不迫,该是不算入室也算登堂了。茹富兰、高盛麟,谨慎规矩,紧严稳练,也许并不下于孙毓堃,但顺乎自然,从容不迫,则除了起小楼于九原之外,只有看孙毓堃了。同座齐先生说,武生反而是上年纪的好,旨哉斯言。这天的《拿高登》,单看毓堃的上半截,非常过瘾,脸上,手上,肩头,背影,都很好。可惜腿下不大稳练。亮相当然好,秀俏而挺拔,是真“杨”味。只是起打后最末两个下场的亮相雷同了。趟马,回府,与三武生比粗,都能得心应手。下马后从项上抽下扇子,用手一掷,随手接住,打开来扇,十足做到了“从容不迫”。但缺点还是有的,第一,念定场白中“秦楼楚馆”的“楚”字应读尖字,他念成了“杵”字。又“谁不趋奉”的“趋”字竟被毓堃念成了“邹”字。第二,趟马时及抢女时正面固然好看,背影却没有摆好。第三,最不可恕的,乃是起打时不但左耳旁的那朵紫红花换了小朵的旧粉花,连口面也换了一副短的,太不应该了。

至于特点(只说孙毓堃能表演得出来的,以备观众由于看了此文后而得一印象,供来日听他这出时的参考),第一场出台后不直奔台,而在小走边一小圈有一背影亮相。第二,用手捻耳毫时很用力很迟缓地向上捻去。第三,扇子因执马鞭交换左右手时有一定姿势,这都是杨派,其唯一可取的即是起打时始终站在下场门,不似杨、尚二老晚年,坐在下场门那儿(因为现在有几个小武生都在起打时偷懒,坐在下场门等候了)。异于尚和玉处也不是没有,如尚和玉在推许老太太时先念“撒手”后念“好不识抬举”,孙则只“哼”了一声,俟下场再念“好不识抬举”。不记得小楼是否也这样。起打时尚老将决无斜身半面的俏皮亮相,毓堃则一而再,再而三,好像比小楼都花哨了。耍仙人担之平而稳还有点小楼遗意。只是两腿姿势不大美观,有一场起打枪几乎真出了手,可谓粗心。扮相比民国二十四年配菊朋在吉祥演中轴时(某次菊朋《捉放》,前面就是毓堃的《拿高登》)稍显瘦削,但却更像剧中人高登的身分了,因为高登好色,理应两腮无肉,面呈青灰色也。唱工念白,没有小楼的亮音,但沉着和匀称,都还够格。济安兄说,高登下场时老路为昆腔,应唱“锦上花”一折,不知是否小楼作俑,改成四句摇板。少若按:后面凡有该唱的地方都是昆腔,济安兄的话是不错的。惟摇板究为谁所改,则不得而知矣。

黄元庆的花逢春,白口宗乃岳连良,未免轻浮浅弱。走边虽规矩但火候实差。末场掷石锁竟因草率而失手,扔到高登的肩上,然则高登正可不等尾声便已被砸死了,但黄元庆反而笑场,实在太没有艺术的良心了。米玉文的呼延豹,大有临时攒锅的意思,手眼身法步,全比另外三人慢着一筹,亮相也不能配合一致,最坏的乃是腿下太迟,往往碍别人的事,像四人比粗趟马亮相的一场,就几乎被他弄砸了。高盛虹的青面虎,太火太忙,惟与高登起打一场尚属紧凑。何佩华的小可怜,大洒狗血,也可谓日暮途穷了。郭世诒的秦仁,老实规矩,倒是个本分的角色呢。

1948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