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毛、宋兼及阎、李、荀、王辈（上）

伶人成败，半恃功夫，半仗命运，所谓命运，非命定论，系机缘是也。所谓机，有英雄造时事，时事造英雄之不同；缘则除人缘而外，尚须自己环境适宜，不为外物所左右而至劲摇。若“四小”则张、李较得机缘，功夫亦深；毛、宋功夫虽不弱，而机缘莫遇，遂至湮没，渐入末路。少若评剧，一以客观见解论之，不以成败论人，于毛、宋两伶，亦尝考其成败之由，其所以不敌于张、李者，盖亦非细故，今言之如下。

毛五自出科后，第一曰挑班早，毛五为“四小”中挑班第一人，彼时稚气未脱，憨态可掬，捧者多东广旧主顾，遂使其不自知其力之不足。两三年后，势尚未衰，其后年事既长，稚气憨态，一无所存，既瘦且蠢，扮相奇劣，而架子之臭，声势之足，傲气凌人，目无一切，于是冰山倒矣。此殆不能怨天尤人者，悉是造化弄人自甘下流而已。其他原因，则为其昆仲间每每多事，故“班”不易稳，兼之张、李在前，瓦砾无色，况毛五戏少路狭，小翠花犹不为世重，况世来耶？其效荀也，火候未到，而台风之劣，远逊于慧生本人半百之人，嗓又不济，勉强充场，固能裕如，大段唱工，终嫌不足，嗓又乏水音，故去荀益远，功力虽深（如跷工、武把子、身手，无一不佳），其奈脸子不漂亮何？故言慧珠之乱唱《得意缘》，童芷苓之胡唱《红娘》，不但无人指摘，且叫座不少，毛五规矩从事，则识者寥落，稍一胡来，批其颊指其背者遽起。若屈居人下，则又因既是主角，再作配角，必无脸面，虚荣所使，乃至势成骑虎，天使之然，人无力与焉。吾颇为毛五抱屈也。然事在人为，咎由自取，自古名言，毛五亦无例外。

至于宋，则殊不然，宋之嗓无毛佳，戏路去毛尤狭（武旦根本不能挑班），初出庐时，不无可取，《十日戏剧》（上海出版，早停刊）上知名之执笔之士，如彤斋予亦，如槐轩老叟，如玄武室主人，如张古愚，皆曾揄扬之不遗余力，然其后言者噤舌，捧者缩步，考其由来，殆宋之自取灭亡也。一曰交友滥，宋与其武生辈往还，自轻自贱，内行，外行，皆不德之。二曰性情傲，每每自夸我这是一绝，复轻师慢友，远名士近食客，翁婿交恶，师生反目，皆出于宋，安在其不孤立无援也。三曰自戕贼，宋伶本不学无术，在科时徒以天真悦人，及长天真已去，而面目如故，则分外可厌，身体本非健硕，而一味自戕，如酒，如色，如鸦片，如赌博，无一不动，试想面目可憎，人皆不敢理之矣。而行恶德薄，人惟远之而不暇，矧近之耶？于是上台稍累则喘，下台无刻不“抽”（大烟也）。青年有为之人，岂宜如是，漂沦憔悴，亦其宜也。

然而考宋之败，皆人为方面使然，而其功力，亦有不可磨灭处。自阎岚秋、朱桂芳之后，打出手无逾于宋者，老将如方连元、朱盛富，小将如李金鸿、陈金彪，皆莫能及（仅阎世善与之同源异派，另有一工，兹先不谈）。跷工亦超然不群，台风之美，虽与程砚秋同台，亦无逊色，偶演花旦戏，如《宛城》，如《八错》，如《文章会》，皆妩媚可人，绝无厌气。嗓虽喑而白口尚犀利，只以不学无术，未免黍麦不分，句读之不知，气口之不匀，在所不免。昔有背书之讥，殆非过言，然小疵不掩大瑜，宋之功力，果能悔过自新，必有出人头地之一日。即此番来津公演，首夕《杨排风》亦如火如荼，不为弱者。特少若既不欲因其技艺之长而遂文其私德之过，亦不欲只以德论人而忽其艺事之精，乃并言之尔。

1944年第9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