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佃谈剧：富社武行拔萃录（上）

老佃十余年前，嗜剧成癖，每日必听锣鼓弦板声始苏喘息。不尔，虽万户侯无动于中也。每旦则必临广和楼，夜则小楼、连良、砚秋诸班，轮流值之。废寝忘食，寻常事耳。积十余年所得，不独无裨于身心，且贻人以玩物丧志之讥。近年困守青毡，鬻文自活，摭拾旧话，聊充菽水余资，亦云日暮途穷，百无聊赖。顷与皇甫先生谈及，当年东广富社人才之盛，不免开元天宝沧桑之感。皇甫先生曰，君之评剧，每识骐骥于牝牡骊黄之外，富社人才辈出，执剧坛牛耳者，毕竟谁属，属于何行何伶耶？老佃曰，生行之小谭、连良，小生行之盛兰，旦行之兰芳、连泉（梅尝借读于富社，借读二字，援今大学校例言也），净行之喜瑞、连昆，丑行之富蕙、盛章，虽杰出之辈，要是自家天赋功力所成。有富连成，彼辈固可红紫；无富连成，亦无碍彼辈之红紫也。至若盛藻、盛岩、盛莲、盛荪、盛文、盛武，在科而红，出科即不必其红，是以科班为靠山，非真有惊才绝艳者也。下至于盛戎、世海，羊头狗肉而已。故老佃取富社之长，独推“武行”。富社武生之众，无论矣。而武行之精微高明，尤非域内各班各科所能企及，于是作富社武行拔萃录。专录无名，不及红紫，喜连富盛世各取二人。喜则陆喜才、钟喜久，连则骆连翔、何连涛，富则宋富亭、陈富康，盛则李盛佐、高盛虹，世则张世桐、刘世亭。已故者，韩富信与谭盛英，实有足多，附记于后。

陆喜才为武丑。富社武丑可言者数人，最红者为叶盛章，而最老者则陆喜才，次则王连平，再次则李盛斌。盛斌因盛章嫉才，勒令改行，而沦为外江派撇子武生。连平则以知而不能，久为富社说戏。喜才虽老，犹搭各班。近来不知踪迹，生死莫卜矣。喜才年辈，不下于王福山，是以犹及见盛世元音。往在小楼班中，初尚见其演《恶虎村》王梁，后则沦为丁三把矣。然白口神气，确乎不凡。某次见其陪某老生演《出箱》，纵横跳踉，上下腾舞，某老生几为之颠陨。最佳者，某次配大合作（彼时尚无合作之名，姑以此名之）戏中《蜡庙》之朱光祖，精神洋溢，无孔不入。手眼身法，着处无痕。盖为喜才晚年卖力之作。

喜久则工武二花，晚年兼演架子，亦可谓钱派也，工架固不及刘砚亭，武工则确乎驾砚亭之上。曾为其子鸣岐充下手，于雷喜福班中数数见之。鸣岐外江习气太重，迹近伧父，而喜久则循规蹈矩，头头是道。演《两将军》之张飞，闪转腾挪，大气包裹，初不让乎尚和玉。他如《恶虎村》之天虬，《霸王庄》之于七，不独能翻能打，身上手上，皆极讲究。武行素重扑跌，不计水发之乱否，髯口之顺否，鸾带之紧否，喜久独锱铢无遗，处处当心。起落之际，从无顾此失彼之度。某次配鸣岐演《挑华车》之兀朮，叱咤喑呜，几疑是钱金福重生，使高宠相视失色。惟喜久爱子心切，不肯十分出力，不尔鸣岐几成配角矣。又有《夜走荆轲山》一戏，是鸣岐独有海派本戏，喜久似扮王剪，扮相奇而神怪，大起霸大开打，招式既繁，劲头又足，允为杰作。其文戏则以《算粮》魏虎为代表作，亦自成家数，仅弱于侯喜瑞、袁世海，虽砚亭犹不及也。

骆连翔本工武生，后兼演武二花，最善硬工，翻摔扑跌，万死不辞，惜功夫愈纯，躯体愈笨，人缘亦愈劣，致不为人重，然其艺自不可泯没。尚小云每演《刘金定》，必约其扮余洪，《竹林计》一折，摔锞子不计其数。小楼早年演《金钱豹》，则屡由骆任悟空，后以细故，遂不合作，连翔既老，此戏亦久不动矣。在科时露演名剧，以《洞庭湖》杨么、《嘉兴府》鲍自安为第一，《收关胜》亦有口皆碑，惜未尝一见。其杨么则头带雉翎，身穿大蟒，背负狐尾，下着厚底靴，自桌上云里翻而下，全身蹿起，一跃而出，落地之后，气不涌出。《嘉兴府》之鲍自安，手持仿真钢刀，自三张桌上翻台蛮而下，刀不去手，可谓一绝。在东广演《挑华车》，曾屡见之，劈叉系凌空一掼而下，求掼叉于今日，舍连翔莫属。又见其与李盛佐合演《溪皇庄》，骆之尹亮，李之蒋旺，趟马一场，腿下之稳，虽盖五亦不过如此，后起江世升于趟马腿工犹小有连翔神味，今亦退化矣。

1948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