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荀慧生《十三妹》

荀慧生年一来津，每作壁上观，非迷也，实叹才难，不忍弃捐耳。去岁杪又鬻艺津中国戏院，聆其二剧，盖《十三妹》《元宵谜》是已。今仅述此二戏，只凭所忆，未敢加所臆之词也。他戏虽素谂，不欲浪费笔墨矣。

《十三妹》聆荀不知凡几次，但知其配角日以减色而已，始则马富禄赛西施（前加扮行刺者，盖兼武丑工，其鬃帽或即傅小山所攫者），金仲仁安骥，张春彦安学海，芙蓉草张金凤，陈富瑞黑风僧，阵容之整，几气煞“合作戏”。其后芙蓉草易王盛意，逊色一；马富禄改朱斌仙，逊色二；王盛意又改何佩华，益不如意；张春彦复改陈喜星，则不复可观；然金仲仁犹中流砥柱也。今则又易徐和才，直不成话；而曹连孝之华忠，既不及曩之活脱精神；蒋少奎之邓九公，又属滥竽之流，虽久居其位，复何裨益？牡丹日益光杆，为座上客者，不免兴“除去巫山不是云”之感，奈之何哉！

最近一次所聆，留香固又肥其腰肢，暮其年华，然扮像之妩媚婀娜未始非当年色泽，作风亦由疏而密，自警而精，是又不可厚非者也。第一场出台之走大弯儿，神色虽好，格局终逊，歌流水几句，亦形骸而已。第二场易红衣作侠士装，视十年前若修柯摩云表、玉树临景风之俏女郎风度，殆十与一之比，无已则裙幅不散，步子不敛，身上不钝，手足不梗，为过瘾之所在乎？换刀之身段不减当年，红柳村一折，不支离不缓涩，亦云妙手。打弹解围见邓迎母，神气都完，白口亦犀利而甜，瞑眼而听，仿佛绮人一曲，惟可远观不可亵玩耳。悦来店前之趟马删掉一场，移石审安诸幕，均仔细而浑厚，惜夫徐和才乳臭未干，难为匹耳。忆与金老仲仁演此，一庄一谐，亦庄亦谐，有眉目板眼，有骨节筋路，当时未始不憾仲仁太“洒”。然以今而观，恨他人之不能“洒”也。慧生于小身段最伶俐、最生动，于简单之表情中透玲珑、露颜色，功夫醇乎醇，力量强哉矫，而所显于人者，直云在龙之腹脊间，惟一首一尾、一爪一鳞可见，难乎其技矣。《能仁寺》为全剧最精彩之枢纽，何佩华既不似黄花少女，徐和才又活似拆白书生，朱斌仙赛西施，贫气十足，均不足取，而戏之神气全失（惟朱斌仙有一佳点，即应有之规矩罔不备，亦算难得。马富禄工此，不涂面不作恶，甚具少妇气，实不类丑旦，诚宜鸣鼓而攻之者也）。徐和才抱金守殿，竟忘关门，率意至此，实稚实嫩，面部不更色，身上无交代，与荀老板之一颦一笑、一嗔一嗤，莫不呈于色，一投足一举手，莫不合乎节，相较之下，太不配合，不禁为慧生之技一叹也。

又：聆慧生剧者，不可囫囵吞枣，宜寻其针线痕迹，然后可爱之点毕露，否则枝叶既不繁，声色又无征，只着重剧情事实，太枉诬名伶矣。观其哄赛娘子，逗张小姐，慰张老夫妇，吓安公子，每一刹那均有一副造作，此种造作，绝非一日所能致，而质之慧生本人，亦恐已入化境而自不觉其空灵超拔也。《能仁寺》之尾声念“将弓取砚，凭砚还弓”，慷慨沉挚，几疑十三妹现身说法，正不必安骥为之加尊号“女英雄”“女菩萨”说个不了，吁，亦自漪欤盛哉！青云山守孝一场，吾意在本次所聆为最满意，盖毫芒之微，尽形烘托于表，固是鬼斧神工也，谢孝之憨，对邓之娇，义烈贞壮，凛然四溢，与陈喜星（安学海）针锋既当，而女孩家气象较之真女孩有过无不及，唇翘目凝，如怨如慕，轻嗔薄恨，载起载伏，遂易其红装一成素服，冰心玉壶，不是过焉。

《弓砚缘》一折，何佩华大显身手，然适是为下士悦，为上智笑。念词之板，真不让《闹学》之春香诵书；做表之贱，岂但无命妇派头，直若小寡妇上坟、吴衍能打刀矣，不亦难哉！不亦难哉！乃思砚秋在京，每将《弓砚缘》加演《骂殿》，自饰张金凤，而畀赵桐珊为何玉凤，慰贴周至，纯乎“王”门本派。去年在津（与宝森合作），竟扮何玉凤，亦好奇心盛欤？是晚慧生舟中之西皮，劝嫁之南梆子，略展“荀派”本色，然甜虽具而润已失，韶光不为人留情，信矣。洞房一场，若金仲仁当之，又自别有一番逸趣，徐和才望之不似，大有依依膝下之度，不亦谬乎？说大辘轳之情状亦不成格局，毫不紧凑，慧生反觉儿女气短，英雄相具，而大马金刀然，岂不可笑！捉贼时，仲仁足当得穷人乍富劲头，上海方言所谓“寿头”是也。和才竟俟邓安诸人出场，尚无所措手足，即荀老板亦为进退维谷。老于顾曲者，一望便知重心不对，所谓著棋须看形式者也。全剧终时，吾犹味夫慧生转身之速，抽刀之美，趟马之稳，不能已焉。

1942年第17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