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实秋先生谈旧剧

论梁实秋先生谈旧剧

中国现在讲莎士比亚的权威,得数梁实秋先生,而梁先生对旧剧也很内行。本年4月25日由梁先生讲演《莎士比亚与中国戏剧》,当然是件极难得的事。可惜我那天太忙,没有亲自听讲,只从报纸上凭记录作参考。将来有机会,我定要不揣冒昧去拜谒梁先生,更详密地讨论这个问题。这里先就报纸上记录的间接材料,作一番检讨。说得有不对的地方,梁先生想能原谅我的。

首先我应声明,我所根据的报纸材料是北平《新民报》和《华北日报》。《新民报》记载的比较琐细,更有记者和梁先生的私人谈话,但态度则欠客观,总带有不佩服和不赞成的口吻。从标题“男子扮旦外国也有,越雅越好迷信无妨”两句话中,便露出不信任和奚落的语调。《华北日报》态度较好,惟有词不能尽达原意处。但由这两份记录中归纳一下,则梁先生当时所谈的内容,自有一个楷式了。下面即据以申明拙见。有与梁先生原意不合处,报纸与少若,各负一半责任。

考梁氏讲演词中,共分三点。第一点是说莎士比亚之伟大,这一点梁先生以斫轮之老手,把他所研究的心得和盘贡献给大家,自然非常透彻。但我这篇文字却与此节关系较少。我所着重的全在第二点,那就是莎氏乐府与中国旧剧之比较。我自若干年前开始读了莎氏戏剧起,就把这个比较提出讨论过。但我人微言轻,说了不见得被人接受,我曾有好几篇小文中说及旧剧与莎氏乐府相类似之点。如无幕,无布景,动作象征化等等(如以少数人代表千军万马之类)。所不曾提及的,乃是男扮女角这一项。这实在是我从前不知道,梁先生说了之后,我才增加了这一点知识。有另相似的一点,似为梁先生所未及(因两篇记录中均未载)。即是莎剧与中国旧剧,皆有独白(拙文《(也)谈打背供》中曾提到)。不但有独白,有时台上演员还和台下观众搭腔;中国戏剧中迄今仍有这习惯,而莎翁诸剧到现在再出演时,便已没有这现象了(我是根据有些莎氏剧本中的台词,往往夹杂有观众应和的话在内,经人考据,那些误加进去的台词已多被剔抉出来了)。又不说相似而不说相同,正因为如梁先生所说,一个是侧重唱的(旧剧)一个是专门念的。换言之,即二者源头不同,有些相似与相通处则然,整个说来仍是不同的。也就是说,莎氏乐府即为今日话剧之滥觞,不与重唱的中国戏同源。可是外国人把中国戏当作歌剧也不对。中国戏发展至昆腔而至乱弹,已不纯为“唱”所拘囿,它是载歌载白又载舞的。固然有些戏是纯歌舞性质,如《小放牛》等,但百分之九十九皆有其独立的机构,与首尾的情节,亦正如梁先生所谈的莎氏剧本然,它是有根据的。旧剧的蓝本,不论是稗官评话、野叟曝谈,总之它们有来历。说它在意识方面不足则有之;说它无技巧,无戏剧特性,则谁也不能承认。至于梁先生说到中国戏缺乏“文艺”性,只能演而不能读,也可以说是一个正确的发现。但我却更愿补充一句:中国戏生来就不是读的。如果你要它能读,它必不能十全十美地表演出来。昆腔比乱弹好像多一点可读的价值了;实在说来,昆腔所以不成功,也就病在这“能读”的上面。愈“俗”的戏,即便是昆腔,今天也还没有失传;而许多文人的呕心沥血之作,能唱的恐怕连什一也没有了。

第三点,也就是最后一点,梁先生谈到改良旧剧的话,说了一句很干脆的话,那就是“它已成定型,大约无法改良”了。我再补充一句,既然无法改良,当然就得日见没落。梁先生并说,几十年前如有文人着手改良,或有办法。最末说今后中国戏剧有两条路,一条是出好编剧人才,如莎士比亚者流;第二是培养好演员。这和区区拙见也正相同。我愿更进一言:梁先生认为几十年前可以改良者,并非那时皮黄尚未成“型”,实是那时有好人才的缘故。再说,谭鑫培时代也并非没有改良,只是改良的乃属技巧艺术方面,并非意识与剧本内容方面。时代进步了,艺人仍演老戏,并非艺人之罪也。

我所与梁先生不同的一点,即认为旧剧仍可改良。今人谈改良,大抵分两种。一种是往新处改,一种是汰糟留菁。而鄙人的意见每为新进人物所不满,甚者有人骂我是反动,是迷恋骸骨,连“时代”都弄不清楚的人。我现在愿平心静气来申述一下。

第一,就是要问一下改良平剧的人士们,所谓改良,是斩草除根,连一点也不剩,还是要保存一二?如果是想斩草除根,那何必要它,干脆取消了就完了。正如弓箭业的商人、两轮人力车夫,你何必跟他们作对,他们自然会销声匿迹的。但若仍想保存一二,那可得自己揣度一下,是否有选择菁糟的能力。而当前的旧剧,并非现有的皆为菁,散佚的皆为糟(相反,现有的如《劈》《纺》之类,反是糟而不是菁);故我认为在谈改良之先,先得恢复,恢复到一个程度,再看一下,有些是恢复了更好的,有些则干脆毋庸恢复,则其中已自有个小小分野。然后再就这些东西从而损益之,便不难下手了。这正如种田一样,今人一面嫌田里不出产,一面却又什么也不种,只在那里埋怨田中丛生的野草。假如首先把田种得好好的,再进一步选种择果,当然会日见蕃硕,野草也自然不生。你只拔草而不下种都不行,何况连草也不拔呢?大家都想抛荒这块地而又不去另寻一块地,只想守株待兔般坐候奇迹出现,以为天上一定掉下馅饼,高调唱得响却不一定有用也。所以我觉得中国人以述为作的精神,可佩服,而复古也决不是迷信而已,乃是一种重新检讨之意。故谓之实寓革新之义,果真认为平剧要不得,又何必再在这里面打圈子,把罗密欧搬到皮黄里来呢?干脆演话剧不完了么?

第二,乃是艺术大众化与否的问题。我认为戏剧的意义,非大众化不可,所谓通俗。旧剧中教忠教孝,所以感人至深,正因其太“大众化”了的缘故。另一方面,艺术的培养演员可一定得求其有价值,所谓避免庸俗。这二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今日伶人艺术退化,故我有望于培养人才和天赋高的编剧者与伶工,现在改良平剧的人把这两件事,恰弄颠倒。对艺术方面(伶人、观众皆在内)不但不加以培养,反因陋就简,愈弄愈使之四不像。可是在意识方面,尽管拼命“载道”,却仍不能彻底,使人看了,一眼便知是在“说教”,不但去大众化、深入民心尚远,即使之生效果也不容易。这大约仍是今日人才缺乏的缘故吧。

1948年5月2日

作者按:[1]

这篇旧文曾发表于1948年5月2日《天津民国日报》。我早已忘记自己还写过这样一篇文字,承天津一位热心的朋友无意间发现,复制后惠寄给我。文中所持的关于京剧的观点,可以说五十年如一日,至今未变。人们可以据此说我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但我在彼时已有二十年以上的看戏经历,并已向内外行专家正式学戏,故所持观点是从实践中得来,尽管并没有什么系统的、属于理论性的见解。在我这一生中,我对中国戏曲(重点在京剧)确实花费了不少时间精力,然而人微言轻,回春无力,所得几何,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清人项鸿祚曾有过“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名言。现在生命真的快走到尽头,究竟做了多少值得回忆、值得评估的事,实在是一言难尽。因此近年来,我已很少撰写有关戏曲方面的文章。更因体力日衰,家累日重,兴致日减,心情日劣,不但远离剧场,甚至连音像资料(如戏曲录像或录音)都很少有耐心品评欣赏了。这篇拙文既于无意中得之,本属不值钱的闲砖碎瓦;现在还想拿出来发表,不过想保留年轻时涉猎剧坛、爱好京戏的一段足迹,供今日爱好此道的读者作为参考或批判的小小资料吧。

公元2000年4月校后漫记,同年12月改订

【注释】

[1]光按,此“作者按”,系此文于新世纪后重新发表时,吴先生所作的补充说明,今仍予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