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礼堂聆歌记

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平津铁路局国剧团为筹募基金作公开彩排，是日为第二日，大轴由王派唯一传人名票章晓珊君主演《能仁寺》，笔者遂抽暇往观，此盖今年入场观剧之首次。归来抚今追昔，不禁欲言，爰作小文，以志不忘。

票友演戏，往时声势，每驾内行之上。其最上乘者，内行且敬若神明。个中好例，如红豆馆主溥西园，如民初之袁寒云、包丹庭，如老票友李吉甫，皆为众伶所极景仰。因票友之长处，不独能知其当然，且知其所以然，是内行所不能及也。然票友亦有一短处，即能知未必能行。上述诸人，知而又能行者也，于是乎伶人益不能及矣。又票友之所能，每偏重于唱念，纵有讲求身手者，亦但具楷式，未有实在功夫。一旦遇不但能唱能做之票友，且其嗓系久经训练，其做系夙有师承者，则伶人师之唯恐不遑，何况崇而慕之耶！惟前人不爱纯盗虚声，不图虚荣，纯乎为艺术而艺术，故身为票友，内行不但敬其艺抑且敬其人。自老成凋谢，后来之票友，只图过瘾，只图登场出风头，只图人前炫鬻，于是乎为票友者，车载斗量矣。时至今日，知而能行之票友日少一日，知而不能行者尚不乏人（就中能唱念不能做表身手者尤多）。至于根本不知，但由说戏教师为挦扯三五身段，哼得两段唱片上所有腔调，动辄票演，而又只能演几折俗滥小戏，如《捉放》《坐宫》《六月雪》之类，其人最占多数。于是昔日堪为内行敬若神明之票友，在今日已成凤毛麟角，而多数之票友出演，竟成为观众取笑开心之材料，为艺术而艺术之热忱既已消失，即为过瘾，为求出风头者，亦往往收一适得其反之效果。至技艺之每下愈况，更属当然之事，此真不禁令人有世事陵夷之感，可见演剧虽小道，亦不可率尔操觚也。

吾所以作是言，初非对此次上演之成绩作贬词，相反，实欲表彰铁路局诸票友之不可多得。其中之斫轮老手，往往与内行不相伯仲，而如章晓珊君，且过之矣。此诚足大书特书者也。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是日予所聆者，凡三出。中轴《春秋配》（带砸涧），压轴《珠帘寨》，大轴《能仁寺》。《春秋配》之姜秋莲，为马君扮演，扮相实欠研究，做表则平稳无疵。其嗓虽不耐重唱，然颇善于应用，扮姜母之某君，则力求讨好，反成畸形局面。此内行所以惯以羊毛气讥票友也。此种丑旦，以《六月雪》之禁婆为最难，然尝见萧长华演此，居然十分中肯。萧本不擅丑旦，使演《春秋配》，成败尚不敢知，而《六月雪》之所以中肯，端在从平淡中见生气，从自然中见力量，一丝不苟，并非大洒狗血，而小试牛刀，然决非草率终场之习气，此种作风，颇足为票丑旦者取法。一涉矜持，或故作“丑”态，反形其短。某君扮姜母之病，即在于斯。侯上官由崔伴莲君饰，崔君盖昔年北宁国剧社名票，功夫极好，嗓亦从容不迫，尤挂味道。砸涧一场，先走边，后摔抢背，翻吊毛，乌龙搅柱，硬僵尸倒，无不精彩，而撑得住场，尤为难得，与马君同台，生熟火候，迥不相伴矣。

《珠帘寨》由潘士诒、吴佩蘅两君合演，潘之李克用，吴之程敬思。潘君嗓极好，高亢有余而醇厚不足，是天赋有而功夫差也。久经锤炼，必克有成。几段唱工，几无腔不翻，无字不挑，亦以见其绰裕有余。惟念白至数太保以后始见沉稳，坐帐之定场白，实病飘浮无主宰，或为惜力之故欤？所唱各段，以前半为佳，“昔日有个”一段，逢拔高处自属全力以赴，精彩逾恒，然“古城相逢又团圆”以下数句原板，未免少有拖沓，不能钩勒分明。意者潘君若舍谭余家数，而走刘高蹊径，因既有之根底，培充沛之元气，必可独张一军，超人意表。惜今人囿于习尚，不肯作阳刚之劲臣，专趋于阴柔委婉耳。“数太保”一段颇有失处，“双锏舞得好”句尤未为允当。终场之摇板乃愈拿不准，可见“散的”确难于“整段的”也。吴君为老票友，当年嗓佳时，《斩子》《投唐》诸出，皆能凌云直上，而身手平淡无奇，愈见熟中透稳。以之演程敬思，真如风平浪静，毫无闪失，煞是难得。惜嗓已塌中，颇有贯大元风味，只能求无过，不能望有功矣。扮二皇娘之某君过于肥硕，官中戏衣太瘦，乃有“身怀有孕”之派头，殊使人忍俊不禁。白口字音多讹，或因非京中生人之故耳。

大轴《能仁寺》，内行甚夥，苏维明之和尚，卖力异常，钱富川之二师傅，应钩脸而净面出场，竟将出场白之“虎面僧”改念为“白面僧”，颇善偷巧。徐和才之安龙媒，此子前数年陪老荀演《十三妹》，一无是处，已作文字斥之。今日所见，除稚气稍除外，仍觉不逮水准，于是我思古人，程继先已矣，俞、姜久客沪上。盛兰演此，颇不对工，硕果仅存，惟一金仲仁矣。犹记已故票友（复下海）之顾珏荪，方其春秋正富之时，偕林钧甫、蒋君稼诸人演佳人才子故事，其唱则匀停缭绕，其念则委婉动人，而做表身手，细入无间，状物写情，悉臻其妙。曾不二十年，徐和才辈但余浮滑，筋节全失，充其量平妥而已，求其出尘拔俗，较之登天尤难。安龙媒之书生本色，既不能曲曲传神，而故作呆态，反见其拆白作风，岂惟不能，抑且不知，旧剧不亡，恐无天理。崔伴莲君反串赛西施，从容有余，紧凑不足，嗓不对工，乃成遗憾，然大体可观，以其尚不俗恶也。梁君之张金凤，嗓音太差，首场歌西皮三眼，上下句竟不接碴，想见生疏，闻梁君善花旦，或于此工不对也。

章晓珊君之十三妹扮相之老，几疑余庄儿重登氍毹，王大爷重呈色相者然。身手之自然，固不待言，惟舞台面积太小，颇有施展不开之遗憾。做表老到洗练有余，轻松灵活不足，当是久不露演之故。惟一可爱，即念白之佳，无与伦比，是不惟知之，且又能知之明证。如念“老头儿随我来”“哎呀不好”“便了”，等处，刚中寓媚，柔中见脆，响而不浮，沉而不硬，切实妥当，斩截异常，瑶卿以后，洵为第一人。而于唱念尾声，偶加垫字，如“呐”“儿”“啊”等收腔，轻重得宜，宽狭得当，清楚灵活，若见天机。较今日学荀诸坤伶，一味以轻软懈怠为工，以至流于贱味十足者，诚不可以道里计。此盖章君于吞吐收放之际，饱经磨砻，必不以纤巧取胜所致也。惜知音寥落，不能体贴参详，予故发其腠理，言以公世。好此道者，与其向林秋雯辈讨生活，真不如从章君好好请教一番也。

1948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