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谭小培

谭五（小培）为老谭哲嗣，因天赋关系，艺不能出神入化，然于目下老伶凋谢中，小培允称凌霜雪之松柏。余最嘉其长处，即在一生守绳墨，不作“创作”家。何以知其然也？老谭之后，法之者不可胜数，论“做”有贾洪林，论“唱”有贵俊卿，王又宸得其秀，余叔岩得其英，皆足以名家，皆足以炫世，而小培反为人讥为庸才。其实小培自不及小余，但小余天资太厚，聪明颖悟，自知嗓不及老谭醇厚，于是花腔倍出，以弥缝之。自知身段不及老谭稳练，于是专摹亮相，务求其边式漂亮，以补足之。更加上好扮相、好行头（叔岩自备行头每件都可陈列，此是本徐凌霄先生之说），诚足以驾老伶而上之，誉为后起之秀，谁曰不宜（或有谓叔岩有强不知以为知之处，此固不虚，若谓叔岩一无根底，一无进步则非也。三十年前之叔岩与二十余年前之叔岩何如？二十年前与十年前之叔岩何如？十年前与近年之叔岩又何如？虽不能登台，而其艺技其火候无时不在进步，则为不可讳言者）？吾爱叔岩矣，吾复称小培者，小培则反是故也。小培绝不作“创作”家，其艺一宗乃父，得其父一分者即是一分，得其父五分者即是五分，一分不得者固有，但小培绝对不敢自出机杼，无小余强不知以为知之病，无小余创新腔改谭词（老谭有时不用老词，而叔岩更将谭词易之，如老谭之改老词然）之习，无独树一帜“小谭”派之想（叔岩自早即有另辟门路之意），虽不及老谭醇，但古朴决胜小余、又宸一筹，虽不及老谭火候到，但偶一露演（指近年），亦复大方堂正，霜气横秋，惟神韵风致终不及小余脱尘耳（吾曩曾论小培，一生病在“浊”字，而一生亦优在“浊”字；小余一生优在“清”字，而其所以去谭稍远者亦在此“清”字。换言之，小培以自家之“浊”，反能保全老谭之规范，不若小余之大胆敢为也。话说回来，小余能强不知以为知，小培虽欲强不知以为知而不能也。唯其如是，所以小培值得垂范后来），故其戏亦以衰派戏见长，如《南天门》一剧，得老谭之真精神者也（小余早年此戏太不及小培，目下虽火候深，但恐仍不及小培古朴，惟小谭是剧，不法乃祖，独宗小余，未知何故，容当详论之）。《天雷报》一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也。《苏武牧羊》《朱痕记》诸剧，非小培不得其中者也。然此数剧，小余有一擅之者乎？小余之《南天门》，不哀不蓄。小余之《天雷报》有气无力，《苏武牧羊》小余极鲜动，《朱痕记》小余亦视为畏途。今之纯余派老生皆不常动此，而小余之《定军山》也，《战樊城》也（《樊城》经王大爷辈评定，实胜老谭），《宁武关》也（老谭最优，小楼亦不弱，今惟叔岩称雄矣，《战太平》亦然），《战宛城》也，《蜡庙》也，《伐东吴》也，《洗浮山》也（马德成与之异趣），则小培之不及，殆不可掩饰矣。虽然叔岩之艺可传，而谭氏之活将绝，小谭法“余”，是诚不可解处，而贯盛习、陈少霖之徒，更宗富英，是真不知遵何见而然也。

读者勿谓吾蔑小余而崇谭五，谭五固远逊于“余”者也，勿以谈郝寿臣者即不喜侯喜瑞者，则谈“谭五”之意可见矣。

1942年第4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