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李平议
介白函来,告以沈苇窗先生征稿事。一羁于琐事,再误于二竖,三耽于邮途,遂迟迟不能报命。今涂文以奉,聊供其愚者之一得而已。
自“四大”逐次谢绝歌坛,“四小”逐渐抬头。考其颠末,“四小”之中,宋、毛无与焉,非其艺之不及也,亦犹小翠花、朱桂芳之无与于“四大”之间故耳。今乃舍其无与者,而专“平议”张、李。
张君秋在今日,声势确赫显于李世芳。所以然者,曰本钱足耳。吾初在津某刊为文,以为天赋佳嗓,本非关于人力,可“不待赞”。今悟此“不待赞”乃谬见。盖世道衰歇,声色货利之祸人,无异毒蛇猛兽。君秋有嗓是天赋,苟能永葆其天,永守其全,则一生受用不尽。赞之者即所以励之也。故识拔君秋者,不可不先赞其嗓。其嗓具水音,具清、柔、脆三长,伸卷自如,不弛不泄。故《教子》《起解》,余最许之,以其能呵成一气也。
君秋嗓之外,可赞者曰戏路宽。此非贬词也,亦非疑讽之词也,盖喜其能博之之道也。今人辄议其杂,吾不云然。梅大王师事古人,不一而足,其所取亦不一而足。叔岩师谭,谭师余三胜,谓之集大成。而叔岩之所以不及谭,狭其戏路而已。程砚秋不演《宇宙锋》,中年成名以后事也。荀慧生不动《孝义节》《刺汤》,嗓败以后事也。其始盖无所不包容焉。君秋可以《别姬》,胡不可以《红拂》?可以《祭塔》,胡不可以《朱痕记》?既演《六月雪》,何不可以首尾足之?能动《金山寺》,胡不可以《汉明妃》?吾于君秋,无间然矣。它年镕梅、程、尚于一炉而成所谓张派者,不亦拭目可待乎?虽然,戏路宽非能戏多之谓,亦非驳杂不纯之谓也。
君秋可议者有二:一曰字音差,不惟不足以弥其缺,且掩其长。盖好嗓子而无好声口,不亦可惜乎?二曰腰腿功夫浅,此宜亟待努力者也。不然,岂不辜负一条好嗓子乎?夫以谭富英之身手幼功,徒以粗疏之病,贻人笑柄。君秋当明其利害也。
请再言李世芳。吾不愿谓张不及李或李不及张,然吾爱张逾于爱李。以李天资较钝,嗓音又喑,天赋不足也。然此亦非“落井下石”。实言之,其短固亦有二。即气单与戏路狭是。嗓劣初不为病,气足即可响堂,小翠花、荀慧生皆前例。程砚秋、余叔岩以“人力”硬与“天赋”竞争,尤可贵,然所凭者“气”。今世芳气力单薄矣,嗓好且不能久持,况不好者乎?此气力之培养,则纯乎“人”而非“天”。苟培“人”以全“天”,未有不成者。不然,适足以变本加厉而已。世芳勉旃!至所谓戏路,世芳所谓墨守而非创造者,充其量亦犹孟小冬之于余叔岩耳。欲承先辈衣钵,除全付承受外,尚须蹊径另辟。单凭“梅派”,即非“真梅”。必神而化之如叔岩然。叔岩固是余派,实是谭派,又实异于谭派。如此乃可言佳子弟,以其有“自我”在也。世芳明此乎?至世芳之长,一言以蔽,曰根底好、字音腰腿皆胜。然此亦未必即胜于张君秋处也。
作者按:[1]
多谢龚和德先生把这篇旧稿复制见赠,使五十七年前的拙文从尘封已久的期刊中得以重见天日。它是发表在1944年10月15日发行的《半月戏剧》上的。刊出后我本人并未见到,且未留底稿;倘非和德先生告知,我已忘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现在重新录出,交《艺坛》发表,也算“立此存照”。同时说明我对京戏(包括演员与剧本)的看法,自三四十年代即是如此,可以说是地道的保守主义了。此次发表,除改正误植错字与标点外,个别用词也略加更易,便于今天的读者阅读。至于看法则一仍旧贯,只字未动。文章开头提到的介白,是四十年代的天津王(瑶卿)派名票兼剧评家路介白先生,不幸于一次偶然事件中在天津中国大戏院触电而死。沈苇窗大约是当时刊物的负责人之一(我印象中当时《半月戏剧》的主编是郑子褒,笔名梅花馆主),我同沈素昧平生。后来他在香港主办《大成》杂志,影响较大,前几年也去世了。李世芳则于抗战胜利后自沪返京时因飞机失事不幸夭亡。平心而论,我对李世芳坐科时的演出是十分欣赏的。后来拜了梅兰芳先生,梅先生很器重他。当梅先生隐居辍演之际,世芳在北方几乎上演了所有的传统梅派戏。尤其与杨宝森合演《探母回令》,仅王少卿、杨宝忠两位琴师同台竞艺便已使观众如醉如痴。只是新编个人本戏太少,印象中只有一出由景孤血编剧的《百花公主》,我曾在天津中国大戏院看过一次,演出效果殊不理想。今后倘有机缘,我当用“回忆录”形式追记世芳从坐科到出科这一段演艺生涯的亲自见闻,以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四小名旦”之一。至于这篇拙文,不免《春秋》责备贤者之意。如果能预知他几年后便不幸夭逝,我或者对他也就不这么苛求了。
2001年3月在北京寓庐题记
时邻屋装修,电钻声轰鸣震耳欲死
【注释】
[1]光按,此“作者按”,系《张、李平议》于新世纪后重新发表时,吴先生所作的补充说明,今仍予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