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骥谈癸未——牵强附会说《十老安刘》，并话《盗宗卷》——傍及余大贤与李少春
本刊主宰潘兄侠风，振刷精神，大弘其道，本刊蒸蒸日上，佳篇巨制，不胜其美。予也无文，每惭形秽，侠风又来索逋，嘱为迎春号写稿，乃思一年又过，复值新春，“癸未”当前，大可借题一说。惟新年号中，谈羊者有之，谈“癸未”者有之，今也反成“马后之炮”，不亦难乎？然以阴历言之，则春节述此，尚洽其词，非奉“正朔”，实词穷耳。因思《盗宗卷》中，有“癸未年间，爹爹身染重病”之语，于是牵强附会，来谈《盗宗卷》，应景文字，本属硬拖横拽，读者察其未能免俗之情可矣。
《盗宗卷》一名《兴汉图》，谭派戏也，老谭演之，贾洪林演之，刘景然演之，张春彦演之，余叔岩、孟小冬演之，小谭则私淑叔岩演之，马连良亦演之。然马伶将此戏增首益尾，并《说刘长》（《淮河营》）、《监酒令》，续以《焚汉宫》，而成《十老安刘》，吾愿一谈《十老安刘》，再说《盗宗卷》。
《十老安刘》，马连良前扮蒯彻，后扮张苍，极尽“卖力气”之能事，有大段之唱念，有声色兼具之作料，加以化装苍老，行头古秀，真称得起“改良”二字，即《宗卷》一折，已足够本，况加其前后乎？马于此剧中，自创新腔不少，然均拆改古调，加以大鼓之顿挫，不足为奇，所可贵者，居然连良吐字虽近靡靡之音，竟有不少未倒者（往昔皆念倒），此则借光于唱片不少，于台上听之，终不能如此眉目清楚也。唱片中头段数句快板之阳平字，均正念无讹，散板行腔，居然有极紧严规矩者（当然指局部的片段的），诚连良近年来所稀有者也。至此戏之整个观，除《盗卷》重“做”，余则唱念甚多，连良颇不惜力，于斯可见，惟词句中仍不免伤雅与贫气之处，与马富禄之栾布对白时，有逾矩之词，未免太务从俗。要知时代进化，非复老谭改《珠帘寨》为“唯新词”之时，亦非麒麟童之视插科打诨为生意经成家常便饭可比，连良晚节不终，难免“疏于小处”之讥也。唱词中即以“三人一同往鬼门关上爬”（唱片中灌有此词）一句而论，难免有凑韵之嫌，且亦成何话说？况鬼门关本释氏入中国后所附会之词，安可用于前汉堂堂“说士”之口，固然全剧与史汉事实全不相符（《刘章监酒》一折尚非尽属子虚），而剧中人之身分，则不可不讲求也（予于连良，近来每多褒饰，今则略摭大者而言，下期必图畅谈连良近来之艺也）。即马富禄亦宜慎之慎之，至要至要（有“清真教”云云之语都不得体），叶盛兰之刘章，加舞单剑，论者或谓未见其长，实则根深叶茂，未可轻视，其腾闪转挪，虽嫌不尽委曲之妙，然或从茹大、盛春《夜奔》来，或从继先之《雅观楼》《岳家庄》来，较《群英会》只有吃力无不及，特生熟巧妙不同，《群英会》得事半功倍之妙耳。遵德处路歌唢呐，与《叫关》一较短长，今则周维俊已死，俞振飞韬晦，姜慧波不擅，自金仲仁以下，均无嗓能办，亦惟叶伶可称一世之雄，唯其在津仅偶动《叫关》，此戏非与连良同台不演，即单演仍本通路，亦不舞剑（予单见过），用是可贵（盛兰在津曾动《小显》，真属兴灭继绝，而《孝感天》反珍藏之，岂惜力之故欤？何不与张君秋一啃乎）。
李玉茹之吕后，似嫌楚材晋用，余则若李洪福、马崇仁、刘连荣等，皆互有瑕瑜，不必一一，仅就可表而出之者言之尔，今愿再谈《盗宗卷》。
刘景然以前，吾不及见，有刘之楷模者，张春彦一人而已。掷刀看卷，扑灯摸卷诸般做作，苍劲古朴，洵非凡品，手眼身法，一有规章，利落处诚宜为连良取法。然而叹观止者，厥推小余，叔岩在民二十五年春（或是二十四年冬），于萧宅堂会中，最后一次之表演（指《盗宗卷》而言，按叔岩二十四年秋曾在开明演《打棍出箱》，后又演《盗宗卷》于萧宅堂会，后又在吴宅堂会演《碰碑》，马连昆之七郎，外人多不知；二十五年夏，曾又演萧宅堂会《打渔杀家》，王幼卿之桂英；最后一次，似是二十五年秋陪张伯驹演《失街亭》王平。后津李宅堂会在明星戏院，传言叔岩演《群英会》，届时改由奚啸伯演之，叔岩自是不现身说法矣。后传欲演《定军山》《战宛城》及《盗宗卷》，皆空气耳），王福山之苍头，鲍吉祥之陈平（鲍之陈平演之有年，苍头则早年为王拴子包办），叔岩嗓虽吞吐，无亢爽之音，然而清刚之气犹具，烟霞蕴藉于物表之外，真是神仙中品色。其“初起义师在沛东”，充沛不减当年，“白亮亮的钢刀唬煞人”，与连良之唱“明亮亮的钢刀”，使柔腔大转其花者，真不可同年语。数段流水，无一句雷同，亦为隽极之圣品（此语未免不合逻辑，一笑）。若论身段，则火焚宗卷时之投袖、弹髯、眼神指法，纵老谭亦恐不过如此，甚且不如，掷刀回身之快，掉面之准，扬袖之满，抬腿之稳而健，恐从此绝无二人。论俏头，则纳卷后唱“辞别相爷出府门”，紧念“不对呀”之做，真妙到毫颠，可以初写《黄庭》喻之，实非过誉。下场念“我的儿子一定要像他”之一身有劲，无与伦比，而水袖靴尖，袍角帽翅，无处不是戏。予若细谈之，恐非万言不能尽，即以不了了之，就此打住（有暇必图细谈）。
叔岩之外，能之者惟连良（雷喜福之《打严嵩》，确不让先贤，而此则未必），连良此戏之来，完全私淑叔岩，加之以刘景然辈衰飒之风神，此蔡荣贵之功不可泯，贾洪林之恩不可忘也（连良宗贾非一日，王长林亦马之大恩人也）。论大方，则叔岩如泰山北斗，虽庄谐参之，而伟岸充沛，连良则迹近轻松，非上上乘。论水袖髯口，则亦有其造诣，不可厚非。论身手腿脚，则连良大不如叔岩，况叔岩吐字运腔，皆有大成，连良一味含糊，更不可并论。然连良近年歌“初起义师在沛东”，绝不转“呃”之腔，即以“翁”音一直到底，“有劳夫人掌灯红”，与“不是做梦”等，皆纯以叔岩为依归，诚有进境。论身段则焚卷时神气亦趋叔岩之后尘，特叔岩之水袖，如唐初画家大皴法，不有丝毫忸怩（程继先能此，盛兰似之；叔岩能此，小冬似是而不尽是，余则不似矣，惜夫），连良则如赵子昂临古，不胜其媚惑之能，非不佳也，品斯下矣。然民二十八年予在中国戏院观连良《盗宗卷》《桑园会》双出，连良居然有一手“神话”，即纱帽翅一个不动，一个飞动，美观异常，后则不见，前此亦不见，或偶然欤？然又不尽是偶然能办，当时为之拊掌叫绝焉。连良以下，则未见传人，言少明、周啸天，均无演此戏之资格，而余派传人，则惟小冬与富英，宝森未能也。小冬拜余后，未见其动过，拜余前则见之，系民国二十三年在北京吉祥园，小冬演《盗宗卷》，与《黄金台》《盘关》双出，今则《黄金台》已演过一次，《盗宗卷》则不曾演之，亦见此戏太难工也。小冬之念唱，得余之半，做则二三耳（指彼时而言），然而有筋骨，有伸缩，全不费力矜才，用笨气力，已属大难。而小余之唱法，亦因之不绝，功亦不少矣。富英则扮张苍尚不及扮其子者斯文（某次在北京见之，似是张连升之小生），身手多以“大概其”“差不多”出之，是为太不见佳处，神气又属仓皇急促，毫无含蓄浑厚之态，未免无聊，念白又多拼命放机关枪式，大有吴素秋学特别快车之意，不亦伤哉！要富英之病，盖学谭学余均未“化”之病，叔岩之“稳准狠”“清轻静”“苍刚亮”兼之，小谭则惟急是崇，以为可以似之，不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小培之念，一宗乃父，但浊处不免，而古朴犹存，小谭惟务其浊，乃至两失，加以只重“唱”而忽略其他，益非所宜。不必《盗宗卷》，即小谭认为拿手之《南阳关》，亦只有“威风飘荡，统雄师镇守南阳”十一字为“名句”（真是浩乎其沛然），至坐场诗，即有小孩捣鬼之意，其《探母》则“好不伤感人也”，直可唬人一跳也。
说至此处，吾不禁有感及叔岩与李少春间之师生关系，论者于此有二说焉：一谓少春不知上进，不专务取真正艺术，而旁涉多端，贻误前程，安有学得半出《战太平》（少春之《战太平》只可算学了半出），四成《定军山》，四成《杀家》，一出勉强终篇之《洗浮山》，便算是真正余派传人者？为少春计，第一不应务声色之娱，第二不宜久居外埠，而应常在北京，第三一切异端悉扫除之，专以正途正轨是求，且以极忠诚极热烈之态度与心情，向叔岩求教，然后庶几乎有一得一，纵不能薪传承衣钵，然而终较只能一出皮毛，而终身者为愈。一谓叔岩嫉才，不肯将此道传之少春，否则少春必为天之骄子。实则少春拜余后，已不及睹其师台上风姿，然而就扮相韵致神色而言，直逼小余，虽嫌火候不到，而楷模之规画，已卓然成家，余氏传人，舍彼不属，能有此聪颖，真可谓一代豪杰。说叔岩之非，虽似诬贤，亦不尽无理。然以吾观之，有两大理由在：第一叔岩成名，决非偶然，叔岩拜老谭，根本老谭不教，而叔岩至诚格天，老谭亦居然有叹“难得”之一日，始少为点窜，而小余一身本领，全在于“偷”，老谭如防贼然，终以是故，谭之道因之不绝，老谭有知，亦当计叔岩功之大小，不可一笔抹煞之也。今叔岩既不演矣，少春又不比小冬、宝森，曾见过叔岩之表演，偷其无由可偷，而又耽于嫩，溺于乐，乃至自误至今。使少春肯竭诚尽力，叔岩能放大眼光，则斯道或未丧也！小冬终非雄飞（然小冬已是英雄，有此法眼），少春天资年龄武工根底，皆过小冬，吾为叔岩惜，亦为少春惜也！总之，叔岩铁杵磨针，来路不易，少春应好自惕励，幸勿因循，若以少春之事言之，则少春之过为大，叔岩不算有过，吾不识少春，故无由面励之，否则必有以戒之也（因为甘苦太不容易），小冬之能得传授，亦在明乎此耳。吾爱少春之才，吾尤敬叔岩之艺，叔岩病已新痊，祝其载道永康，幸勿河汉吾言。即以癸未新春之始，祝此贤师徒（即小冬亦在内）以诚相待，使斯道能传，真梨苑之幸也，大贤果读吾文，亦能颔吾言乎？
1943年第6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