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国剧学会试演《桃花扇》等剧后平议(下)
为了行文之便,我先说侯永奎的《夜奔》。侯伶的《夜奔》我看过顶少也有二十次,他的长处与短处正与尚老之张飞大同小异。考《夜奔》也有两派,一是京朝的,一是昆弋的。京朝的最后传人,无疑是杨小楼。小楼得天独厚,有昆腔底子而不落昆戏窠臼;会偷懒但也懂得卖力,总之他是有节骨眼儿的,固然他的《夜奔》,唱法与北曲迥异,却比别有好处。第一,他的招式比昆路有增无减,却比昆路漂亮,洒脱,而且圆到(难就难在这“圆到”上)。第二,他的昆腔唱法虽近于乱弹,却不难听,于音节尤有特长(这一点尚可参考蓓开唱片)。第三,他唱昆戏与钱金福有一点相似,即懂得什么是边式,什么是妩媚,什么是绵密周到,什么是风流儒雅,有时不妨文绉绉,却从工笔中透出苍遒古意。因而他蕴藉,他浑厚,他不着痕迹,比昆路——如侯永奎——有含蓄有意境,但欠古朴,欠庄严,也嫌有时惜力。所以他的禅堂打睡身段,开庙门的身段,及下场的身段,虽云迥异昆路,可是绝胜前人。至于唱一场歇一场,再加上该跑一圈的他跑上五步就打住,则必不如昆路来得解气,这是不容讳言的。杨派《夜奔》丁永利还懂得个大八成,可惜但知一招一式,不解其启承转合,是以教出徒弟来,不是野就是弱(前者如王金璐,后者不胜枚举)。能在台上演的,茹富兰最得其全,可谓具体而微,但正如杨宝森之学余叔岩,一步也不敢走错,于是外行看了但觉其瘟。高盛麟嗓子好而武工懈,得其大处而小处不及格,杨盛春解数精细,嗓子太差,因为赶落唱而丢了身段。又盛春远法杨隆寿,比小楼质实(花哨自然逊之),不尽为杨派,可说是今日祭酒。他如刘宗杨太幼稚,李万春太聪明,一个不及,一个太过(李《夜奔》本佳,惜掺入海派习气,遂不足观了)。总之,《夜奔》比《芦花荡》还强一点,即传人尚多是也。另一派昆弋路子,侯永奎是嫡传,但太粗疏,太拙直。近来侯伶痴顽,臀大腰粗,去林教头风度太远,功夫虽纯,神气不像,嗓子左得邪,虽耐唱而不耐听,于是淡而无味矣。前几年曾见王益友演此,后面紧唱雁儿落数段,无一句无身段,无一字无交代,视永奎站在那儿按着宝剑喊,火候之纯驳不能比矣。益友虽劈叉是假的,但起落皆漂亮,永奎纵掼得高坐得狠,却不顺眼,于是吾宁取益友而不多永奎。因为益友当行,因年老始偷工,若等永奎上了年纪,则将偷工亦不可得也。此之谓一代不如一代。
说到《翠屏山》,我对“汰糟留菁”的口号愿进一言。前面说过,“糟”之与“菁”其存亡往往受天然淘汰,得有时却也非借重人力,“糟”与“菁”是什么,后面再谈,但决不是“俗”与“雅”,雅者未必精,俗未必糟,有时俗不可耐,却是戏中之胆,去它不得。有时儒雅斯文,却一无价值,昆曲的没落就坏在这上面。《思凡》意俗,《刺虎》事俗,《游园惊梦》情俗,《狮吼记》《闹学》是近于科诨的,然而存在。平剧的道理也是如此。《翠屏山》之词句鄙俚,神气伧俗,自不待言,然而把那些删去,便一无是处:例如潘巧云向杨雄进谗时,曾细细描写石秀如何对她轻狂,还说了一句“霸王硬上弓”,杨雄接念:“好厉害的霸王呀,你被韩信围在九里山前,趁俺杨雄不在家下,你怎么跑到我妻子房中上起弓来了!”照道理讲简直不像官话,但与当时空气调和。此次国剧学会所公演的,便把这一节删去,可是当场潘老丈上场仍念“没见过霸王硬上弓”,于是前后不接气矣。而剧中巧姐与杨雄竟加上“接受了他的爱”等语,乃反觉肉麻,可见雅俗精糟,是截然两事了。
那么有人会问:把艺术大众化了,你赞成否?我也说不。这并不矛盾。盖俗使艺术有进步,不是把一切降低,去迎合观众,而是予观众好的训练,使之有经验,慢慢把程度提高。这道理很简单,从前老顾曲家现在多不爱听戏,认为今不如古。可是我曾问过许多更老的顾曲家,是否爱听梅、杨、余,都说爱听,有的更明说梅、杨、余比陈德霖、俞润仙、谭鑫培高明,至少他们是不弱于老辈。我认为梅、杨、余所以受人欢迎,是他们能把前人传统整个接受,再加以变化,于是卓然成家矣,何况老谭改古法改得最凶,今人反乐于称道,足见他之改是“改进”,改进之后,观众眼界自然提高,如说演员自己根本无艺术良心,一味依照潮流改良,则敢保愈改愈糟。士大夫更唱出口号来,说什么“大众大众”,大众固然不能忽略,但在大众水准还没有进步的今天,这样做只是江河日下。所以我愿陈一言,说明我对改良平剧的办法,那就是广培人才,多提供旧有的规矩,旧有的老戏,旧有一切,把旧根基重新稳固,再从而损益之,再简单不过。如一面偷懒,一面好新奇,再加上利欲熏心,惟虚荣是务,莫说旧剧,话剧电影要是长此以往,亦必倒霉而已。中国人过去多讲“复古”实寓“革新”之义,今人不知,一面讥讽前人做错,一面自己胡搞,于是天下事不可收拾,何啻旧戏而已。
《翠屏山》仅演吵家一折,马德成确乎不凡,换言之,他比尚和玉究竟年轻几岁,故成绩较尚为佳。唱得固然好,念做身式尤佳,从他身上是可以找出老成人的典型模范的。陆蕊芬巧云太软,李世霖杨雄勉强称职,余人皆不足取。予意今日求标准《翠屏山》,小翠花之巧云,萧和庄之老丈(茹富蕙亦可,马富禄不及格),侯喜瑞之杨雄,马德成之石秀,计砚芬莺儿,后面由李少春与叶盛章演耍刀杀僧,尚称完璧。但如每戏皆如此精彩,又何待提倡保存耶?
最后说《桃花扇》,齐如山先生的剪裁法不能说不好,但在《桃花扇》本身说,仍不算成功。第一,全剧平平五场,缺乏高潮,不免失之瘟。第二,太偏重青衣的唱工。第三,唱词皆好,念词多生硬,亦病太文雅。如苏昆生之出场一段长白,虽寓讽世之意,实不甚动人。又如阮大铖不宜用京白腔调念白,末场终结时太散漫平易,仿佛全剧尚未演完,都是值得商榷的地方,或者是由于昆曲改编的缘故。比起齐先生从前编的诸戏,是不能企及的(梅兰芳的《俊袭人》之类,可谓有汰糟留菁之绝作)。
演员方面,除杨荣环、张蝶芬外,余皆称职,张念白声太小,亦生疏,荣环表情太板,身段亦拙直,而丰神太俗,大失精彩。由此可见,即四大名旦亦不是一天就成了名的也。
拉杂谈来,不觉言之累幅,希望国剧学会公演第二次时,能根本不演新编的戏,而演旧有的戏,每戏角色,必找当前第一手,每一戏之应有特点,甚且一招一式,一腔一字,皆予讲解。等于一种古典教育,则较空言改良为更有益也。
1948年1月于津门写讫
1948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