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武家坡》之欠通
好久以前和万青先生谈到,《武家坡》——甚至于全部的薛八出——实在是一出该禁该废的戏,而《武家坡》一折之不通,尤使人感到讨厌。现在愿借本版宝贵地盘,和读者商榷一下,兼就正于万青先生。
第一点,薛平贵所以回国,凭的什么?不是由于那鸿雁捎给他的血书吗(详《赶三关》)?怎么一见到王宝钏之后,不过三言两语工夫,就变了初衷,想调戏她来了?而戏词中更荒谬的,乃是“他若失节,将她一剑杀死,也好见我那代战公主”。倒好像他对不起代战事大,撇下王宝钏反是应该的了。这一点前人每言及之,万青先生也说过。从前我以为这是编剧者意存讽刺,后来仔细覆按,这和平贵归来的动机根本矛盾,仍应由编剧者尸咎。
第二点,薛平贵在出征西凉时做的是什么官?依照戏词而论,是“后军督府改为前站先行”。先行纵然小于做元帅的魏虎,比起平常的小兵士,位置总得高一点,何以有“八月十五月光明”以下一段唱词产生?难道王宝钏也忘了他丈夫走和时候是什么位置了么(《算粮》中大家仍称平贵为先行,可见他仍是先行而非小兵也)?试看戏词中,一则曰挨打是一捆四十,二则曰丢了马还得要赔,三则说到吃钱粮以“份”计。如果来人(实即平贵自己)与平贵吃同样的一份钱粮,是唐营中有两先行,固不合理。相反,来人是小兵,而他口中的薛大哥也是小兵的话,则更不合理了。所以这段戏词最为欠通。
至于卖妻云云,既未拿出真凭实据,王宝钏十八年都苦守过来了,还怕这一介军人?那前村的三老四少对王宝钏既然同情(这一点是想当然的!),必不容那位军人放肆。何况来人既不敢进相府,自然是胆怯,王宝钏果真大声喊叫,那左近挖菜的众大嫂还能见事不理么?总之,这调情的关目是欠通的。
第三点,平贵被擒以后,唐朝的军队究竟是班师了,还是仍有驻屯军在塞外?征西凉一役,既然先行都被擒了,究竟是胜了还是败了?如说魏虎已经班师,那王三姐说的鸿雁捎书岂非无的之矢(因为当时有守边之将名高思继,但已确无战事了)?如果仍有边警,那么苏龙、魏虎回朝来做什么?还是另换了元帅呢?如果另换了元帅,无疑是苏龙、魏虎无功而还,且更丧了一名先行,然则苏、魏何以仍在朝为官?难道那时候跟今天一样,有裙带关系的人,虽败犹荣,毫不受法令影响么?
第四点,征西凉之役不是近路,平贵回国,也得晓行夜宿,非止一日。但血书上明说,“早来三日还相见,迟来三日见面难”,是平贵必兼程而进,马不停蹄矣。然则平贵骑的是什么马?平常的马必不能如此之快,大约是被他降住的红鬃马,才能有如此脚程。而王宝钏看着他在马上弓插袋内取物,焉有不见其马之理(况后面还有“一马双跨”之语)?她不认得人,还不认得马么?但这还有一点遁词,即说平贵骑的不是那匹马,也还勉强不算漏洞。
最不通的,应属谭词在窑门所唱的一大段回忆录。谭词是由平贵降马封官,征西凉说起,说到他在战场上的遭遇,和在西凉国为君招驸马的运气,更说接到血书,不分昼夜赶回,为了夫妻团圆。孰料他刚说完之后,也不知那位王三姐听见没有,还问他“可有鸿雁把书传”。进窑以后,封王三姐时,平贵还吞吞吐吐,欲言不言,岂不知方才在窑外早已招了口供,又何必遮遮掩掩?而王宝钏的耳朵,也就聋得够厉害了。然而照老词则无此病(马连良所唱就是老词,但尚减了几句)。况平贵说他征西以前的事,如彩球缔姻,击掌出府,降马封官,及别窑等等经过,还有用处(因为宝钏可从言语中得到证明,他是平贵)。若说及他征西以后的事,纵使说得再详细些,也不见得能供王宝钏参考。故仍以马连良所唱的老词为优也(《汾河湾》亦有此病,宜准此加以修改)。
总之,这出戏意识既低,寓意又浅,前前后后,漏洞百出,提倡重婚,提倡造反,提倡挟仇结怨,提倡以公报私,假公济私,思想全非正轨。加以今人演唱,每好减头去尾,《算粮》《银空山》的薛平贵,也不由一个人扮,甚而连魏虎也改了模样,都露出顶原始的秦腔面目,真不如把它禁了废了的为妙。胜利伊始,当局禁《探母》而不禁此戏,真令人不解其意。好在现在《探母》已解禁,而整个的旧剧已日趋没落,更谈不到戏剧对人有什么反应。甚至某黄色刊物还劝人带着妻妾看《红鬃烈马》,以缓冲家庭间的纠纷,我看也只好由它去吧!
1948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