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少山之死说起

从金少山之死说起

在北平看到顾羡季先生。顾先生说:“金少山死了,他活着的时候不觉着怎样,死了也挺可惜的,倒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才了,再找这么一份儿还真没有了。”又在颐和园看到沈从文先生。沈先生嘱我写一篇关于金少山的文字交他发表。回来想了又想,没有什么具体的话好说,姑且拉杂谈谈,供本报游艺版作段谈资罢了。

金伶死后,追悼纪念的文字不在少数,但我觉得只有顾先生那几句最中肯。别人则不是过誉,便是抹杀。我个人的看法却是,金伶天赋太好,人力不足,如此而已。

日前本报游艺版有正刚先生悼金少山大作一篇,说金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可谓详尽。但试一分析,那些长处都是得天独厚使然。而金伶所以美中不足,功亏一篑之处,却在他的生活糜烂,对艺术不忠实——松懈敷衍。最大的毛病,是恃自己有“本钱”,有“天赋”,便奴视一切,满不在乎。终于潦倒以殁,人琴俱亡。从这儿我们可以看到一点人生的消息隆替来。即“天助自助者”,自暴自弃的人是没有好结果的。因而也可以推测到旧剧将来的命运。据我看,旧剧已走上了末路,非一二人之势所能挽回的了。何以言之?从金少山的一生便可看出。待我一一道来。

第一,从前的伶人是集团生活的,每一个戏班是一个小社会、小人群。既不分牌位,也不分彼此。演大轴照例是武戏,或是本戏。从开锣到压轴起码有七八出长长短短的戏。今天你演大轴,明天我演大轴,无所谓牌位,无所谓名角与底包。后来老谭、小梅成了名,头牌制于焉产生,但其他角色仍按次席排列,无所争执。以武生挑大梁的只有杨小楼,但还是晚年。龚云甫晚年虽曾在天津演大轴,却因为是到外埠,且也是晚年的事。以花脸挑大梁的作俑者则是金少山。固然这也是运会所趋,但这种现象总该是表示出红花和绿叶的关系日趋隔阂,以至晚近,小生、武丑都挑了大梁。而继金挑大梁的花脸裘盛戎,更是名不副实,羊头狗肉。这畸形怪状便是梨园行没落的最大前提。

第二,从前戏班中的角色,条件极严格。最要紧的一件就是嗓得够官中调,即不能下于六字调。而且同台的生旦净丑,谁也不许任意落弦,私房胡琴更是绝无仅有。此外,必须能戏多,武工好,路子正,规矩熟。故其秩序是统一的,是平等的。现在不然,头牌角要唱扒字调,配角纵有铁嗓也得收拾起来。相反,正角嗓子好时,配角却得跟着上吊。这种现象是有阶级的,不一律的。由是也可见出旧剧前途的没落。但这和金少山有什么关系呢?有很大的关系。金少山所以能挑头牌于今日,实在因为他受过当初那种严格训练。我们都知道金少山的天赋好,但我们更得知道,如果没有金少山那样天赋的人,他根本就没有唱戏的资格。陵迟至今,具有唱戏资格起码标准的人,都成为梨园行不可多得的人物了,可见今日伶界中不及格者之多与滥。试看少山在死前两三年,嗓子已被烟色二贼所戕,但勉为其难,至低还够得上软六字调。而宽音仍为今日唱花脸者所没有。比起今天的裘盛戎来,恐怕还得说少金更对得起祖师爷吧。这又焉能不替旧剧前途捏一把汗呢?

第三,晚近伶人的私生活和从前太不相同了。从前的伶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早晨调嗓练工,晚上少吃早睡。不许有习气有嗜好。除掉唱小生或小旦的,因当时社会环境影响有点女性化外,其余一律不许胡闹。狂嫖滥赌皆所宜戒。比较起来,只有抽关东烟和喝酒算是不禁的,但为了保护嗓子,许多伶人都不喝酒。直到老谭以后,多少角儿都抽上了大烟,风气才一点点散坏。但伶人对于酒色还多视为畏途,有几个红伶因为犯了色戒,都没有好结果。近人奉为圭臬的余大贤,就是唯一的前车之鉴。可是近来不然了。伶人闹桃色事件已成公开,像金少山的公然宿娼还算是光明正大的了。自胜利以后,抽大烟的总算少得多了,可是我想,总不免挂一漏万吧。像叶盛章一辈人,只有通宵打牌的嗜好,已算凤毛麟角的规矩人了。不过金少山因天赋好,因为早年下过苦功,晚年虽然人力不到,仍能支撑很久。现在的伶人,还不到中年便已外强中干,半死不活,甚至于连“外”都干了,他们一过四十岁,还会有什么前途?像陈永玲、王吟秋辈,嗓子都很坏,现在已坏,将来还有什么好的希望?即如李少春还得说是好的,现在的底气已经不够了。再看一看梅兰芳、马连良辈,虽然他们嗓子已坏,可是他们当初却好过。如果他们的嗓子当初也和目前这些后起者一样,是侥幸成名,或苟延残喘而维持舞台生活的,他们也不会成为梅兰芳、马连良了。金少山的死值得惋惜而金少山的私生活却值得鉴戒,如今金氏的私生活已成为梨园行普遍现象,我怕旧剧前途,真个是凶多吉少也。

最后,我愿抛开闲文,一谈金伶的长处,藉补正刚先生所未及。第一,少山往往以天赋之好掩其人力不足之短。如《坐寨》之出场,郝、侯必将架子拉满,眼神找足,始能镇得住台面。而少山只用大步岔子走出,纯以气魄和身躯的伟岸将台面空气摄住。而唱念之际,嗓子一好,百丑俱匿。尽管腔调韵味不足,可是实大声宏,充沛饱满,便足使观众为之神夺。第二,人皆谓少山脸谱勾得好,不知少山对勾脸的技术更值得揄扬。盖少山最易误场,每于正戏已上,配角吊场时始开始化装,侯派、钱派的脸皆主细腻,依少山以粗枝大叶的派头,寥寥几笔,就能勾完,这不能不说是天赋高人一等。甚至于下一场找补一场。每次进后台用笔抹两下,这绝对不是俗手所能办的。笔者对钱派如钱宝森、刘砚亭的脸谱精细感到景仰,而对少山的大胆也感到惊讶。即如少山演《牧虎关》,笔者看过好几次,都是直到最后一场,才把颧上抹胭脂。据他自己说是高旺见色起意,脸上才加红色,其实这都是曲解,只因少山太懒,不肯早化装所致。但如少山不聪明,也决不敢这么大胆的。第三,少山对念字很讲究,而唱做则粗枝大叶。读者如看过他陪小冬演《失街亭》的马谡,便知吾言不谬(又少山晚年不演白脸戏,仅露过一次《失街亭》的司马懿,但并不高明,附记于此)。至于笔者所听过金伶上演的戏,有正刚先生所未及者,也附带说明。我最满意的三出戏是《五花洞》的包公(配秦玉梅等八坤伶,前场有与奚啸伯及秦合演的《二进宫》,却不好)、《穆柯寨》烧山的焦赞(董俊峰的孟良,荀令香的桂英)和《战长沙》的魏延。其次则为与李宝櫆合演的《断密涧》,及在中国戏院白天贴演的《刺僚》和《忠孝全》。其《人才驸马》似不及侯喜瑞,而《李七长亭》也略逊于郝寿臣。至张飞戏如《回荆州》《黄鹤楼》,李逵戏如《清风寨》《丁甲山》,因不是本工,都嫌无谓。尤其《别姬》一折,根本不对路数。曾和谭富英酝酿演《洪羊洞》《取帅印》,都未实现。至常演诸戏中就予所见,应推《探阴山》《白良关》最好。某次配言菊朋演《碰碑》,很不过瘾,大约已见败征了。

1948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