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佃谈剧：富社武行拔萃录（下）

何连涛之嗓直如杀鸡，扮相又不中看，内外行皆不重之，然功夫之纯，亦为一时翘楚，曾见其演《八大锤》之严成方，耍双锤之宽狭中节，两臂极见功夫，而腿下之坚实沉稳，初不让连翔。又见其《借东风》之赵云，一场全霸，四获彩声，识与不识，齐声击节，而枪马之转圜回合，大有风卷云舒之概，真常山遗意也。徒以扮相不佳，致未红紫，惜哉！宋富亭有三绝活，脸谱绝精，身段绝美，工架绝稳，许为钱派第一传人，似不为过。其绝戏如《五人义》之颜佩韦，扇袖纵横，袍靴扬抑，载打载唱，载耍载念，无不神乎其神，有筋有节。又如《青石山》之周仓，天门之亮相，递刀之工架，斩狐之身段，可谓兼钱、范（宝亭）之长，而自成馨逸，他如《嫁妹》《火判》《煞神》诸折，其根底之深，见道之远，虽及见何九者亦首肯之，誉为后无来者，殆非虚妄。下而《大名府》之李逵，《斩渊》之夏侯渊，亦有轮有脊，无懈可击。而躯体伟岸，为武净本色，又非矮小如钱富川辈所能及者矣。陈富康以《八大拿》见长，费德功，花得雷，蔡天化，殷洪，皆有独到之处。曩与小楼、毓堃配戏，堪称绿叶之妙，后一度为李少春配戏，陈友杰于六诸角，悉有严针密线之妙。久为盛春下手，今不知尚在其左右否？李盛佐实一奇才，嗓音之怪，扮相之哏，可称隽永之至，能戏至夥，往年盛章最倚重之，《打瓜园》之丫环，《五人义》之地葫芦，《嘉兴府》之总兵，使无盛佐，便应减色。又《水帘洞》之王八，应推叶三第一，叶已红紫，此角遂归之于盛佐，予戏谓盛佐为活王八，指《水帘洞》而言也，其翻摔跳跃，劈叉铁门坎及“和弄豆汁儿”，应有尽有尤足多者。方闹海与悟空同台时，正角快彼亦快，正角慢彼亦慢，终始如一，不后不先，其火候之纯可知。又以多扮丑角，于插科打诨处亦多得手应心，无孔不入，自与盛章分携，曾傍少春，今不知在何处。高盛虹久傍盛章，迄未判袂，《三岔口》之焦赞，盛虹愈演愈精，几入化境；《打瓜园》之郑子明、《雁翎甲》之徐宁，亦皆有声有色，不亢不卑，堪称恰到好处。日前随盛章来津，演《五人义》于中国戏院，往时扮大校尉，今则扮颜佩韦，以嗓子好身段稳，亦具楷模，徒以躯干太矮，无宋富亭之气魄耳。张世桐亦能摔之辈，《白水滩》之青面虎，《打虎》之虎形，一时无两，《水帘洞》之虾米，亦有根底。早为杨盛春下把，近则久在张云溪之侧，曾见其演《狮子楼》之西门庆，居然头头是道，不下于毛庆来也。刘世亭本工武花，近据报载已改武丑，久为盛章下把，每饰无名英雄，然疾如鹰隼，稳如磐石，可取之上驷材也。综此十人，可谓富社武行中翘楚，迩来观众程度日低，但识大梁，不认榱桷，若此诸伶，皆奇技在身，而不为世重，亦足以觇此道之中衰也。

又谭盛英为富英介弟，扮相酷似富英，身肢孱弱，嗓音喑劣，独于《巧连环》之店家，确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之妙，无论身手派头，皆为斫轮老匠，增一分便为多，减一分即为少，与盛章合奏，谓为珠联璧合，洵无愧色，乃病夭折。其后为盛章扮此角者，若苏盛轼、李盛佐，皆不能及，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予于盛英，无间然矣。又有韩富信者，为韩盛信之兄，嗓不及盛信，技实过之，久在天津，沦为班底，然其《挑华车》《战金山》之兀朮，直能窥许德义之堂奥，而《金沙滩》一剧，近二十年来，天津无此一份，亦以病没，良可惜也（富信尝配尚老将演《拿高登》之青面虎，脸谱极精，今殆亦失传矣）。

蒲扇初捐，秋阳犹炽，书讫读之，嗒焉如丧，缅思往事，何啻春梦！嗟乎！虽小道必有可观，旧戏果不足跻于艺术之林乎？吾为此辈“十载寒窗”之人惜也。

1948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