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国剧学会试演《桃花扇》等剧后平议(上)
本月18日夜场,是国剧学会假座北平银行公会,试演《桃花扇》第二场。不佞夤缘作壁上观,因感于国剧学会这种办法非常值得注意,所以不欲缄默,写一点意见贡献给识者,希望海内同好,对此“卑之无甚高论”的拙见不吝赐教。
这次国剧学会公演的剧目是《芦花荡》《翠屏山》《夜奔》和《桃花扇》。由于会方人力财力的缺乏,能够有此成绩,真值得大书特书。尤其是主持人如齐如山、陈纪滢、老向诸先生,和那些襄赞出演的老少男女伶工,不论办事的毅力与服务的热心,皆格外使人钦慕,只论及他们这种“敬其事”的精神,即使这次公演不完全得到成功,也还是相当伟大的。
这次公演更有一点很应该重视的,就是出演的老伶工占一半以上。以老伶工扮演,其第一义乃在老成典型之值得观摩。第二义恐怕是唤起观众的注意,推翻那些普通人观念,以为老角色不堪一顾。然而从这里就能找出平剧所以没落的症结。第一原因就是典型规矩日见陵夷。第二原因乃是观众要求的不够水准。所以想改良平剧,窃谓应采“以述为作”的方式,这一点下面自会说到。现在先谈《芦花荡》,《芦花荡》是《西川图》中一折,而《西川图》之全剧,不要说今天,五六十年恐怕已无人能演。而《芦花荡》独能保存至今,即是天然的“汰糟留菁”(这次公演,国剧学会的口号即是此四字)。昆曲犹然,何况南北曲。可见一出戏之亡佚与否,是有它内在的因素的。以尚和玉扮《芦花荡》之张飞,在目前说当然是鲁殿灵光了,然而就真正典型论,尚并不是演《芦花荡》的第一手,这出戏本是昆戏,而传授却有两种,一种是乱弹系统的,另一才是昆弋班(所谓高阳班的)。乱弹系统最后的传人,能够蔚然可观的是钱金福,当年曾以《芦花荡》一折列大义务戏之大轴,可见是个中翘楚。钱老之后,其子宝森尚有依傍,至宋富亭、刘砚亭辈恐怕只能“说”不能“唱”了,今宝森已老,又远离北平,这一派的《芦花荡》只好揭过不提。另一派的代表,应推侯玉山与侯益隆,益隆《嫁妹》《通天犀》胜玉山一筹,而《芦花荡》则不及玉山。玉山隐去,益隆已殁,这一派也只好说是成为广陵散了。果然,则虽区区一《芦花荡》,且以武生之山斗老将主演,犹不能算是“正格”,那么提倡国剧之难易,是可以想见的了。但果真每出戏皆不亡佚,皆不失传,又何必费事保存提倡呢?可见艺术之兴衰,仍是系诸人才之多寡的。
我看尚老将晚年之《芦花荡》,共计三次,此次不与焉。第一次不记在何处,印象亦模糊,总之很精彩,然而不顶过瘾。第二次在天华景,后加《对刀步战》,《芦花荡》在前场,台小我座位太近,显得尚老将有些地方太生硬,太鼓努为力。但招式繁复,工架匀停,为了要好过甚,竟将矛子失手,但玩意应有尽有,一丝不苟,一个劈叉下去半天没有起来。第三次在明星,前场是程继老的《黄鹤楼》,由他接演《芦花荡》。这次最过瘾,招式最全,也最卖力。尤其手脚透着圆熟,浑身解数,炉火纯青。惟少一劈叉。本次所见,距最后一次至少有六年,觉得尚老确乎是老了,除“草笠芒鞋”以下念白有身段外,到了唱曲子时就不能得心应手,招式也重复得厉害。耍矛子也只是通常习见的套子,根本无出奇制胜处。但难在每句必唱,每字必唱,虽嘶哑恍惚在所不计。唱到该掼劈叉时,以右腿跪下,右手攒拳顶住地面,左腿弓起,左手扶膝,唱完以右手撑起身形,仍不落后,与唱腔若合符节。就凭这一点,便足够后来人取法,他偷巧偷得不难看,而且还懂得该怎样才是地方,此之谓炉火纯青。
但尚老之《芦花荡》也自有他的长处,第一,他仍是昆路子,虽不及侯玉山火炽,却比他规矩,比他纯粹,同时没有钱派的流媚处。第二,他还是京朝的传授,可以看出他不俚野,不花哨,在今天说来,尚老将的此戏仍旧得数第一,可惜年纪太大了,力不能从心,不过尺寸仍准,身式仍匀,唯一缺点,偶而身段赶不上曲子而已。
1948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