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听纪忆：谭富英《奇冤报》

八月间，予客燕都，宿友人家，夜不寐，谈兴既阑，开无线电收音机遣闷，盖小谭《奇冤报》也。开匣已唱至遇害，场面起更，导板唱“霎时一阵肝肠断”矣。小谭此戏，予屡见不鲜，每次成绩优劣互异。然近十年来所欣赏者，不在小谭而在刘砚亭之钟馗也。此日所播送，小谭嗓奇佳，导板一句，浑冲之至，决无单摆浮搁之病。起打乱锤，接唱摇板，字音略病含混；然底气充沛，颇足迂回曲折，脆劲兼至，哭头欠沉着，并少苍凉韵节。小谭每次哭头均不称意，盖行腔所关，“阴曹地府走一番”，较所灌唱片强多。惟小谭字音，终嫌咬之不切，吐之无力，是最可惜者耳。跳判之后，上包公扯四门，细聆其嗓，非铜锣应工之王泉奎，乃每演必扮钟馗之刘砚亭，非特惊诧无已，且“不是味儿”之甚焉，盖是日楚材晋用，跳判之钟馗（此语未免不合逻辑）易为谭世英矣。慈少泉之张别古，油腔滑调，浮而不实，去老慈远甚，与扮赵大者大加“马前”，引人入睡。讨盆之后，小谭叫“老丈”，唱二黄原板，字音仍松，板槽虽不走，但终嫌慌张。“胆怕惊”丹田音一气呵成，较随口咿唔者，终胜一筹。至“我有言来你是听”句之“言”字，“妖魔论”之“妖”字，总嫌咬得不准，吐之不真，然斩截淋漓，兼而有之，为历来聆富英所未有，不得不谓之有缘也。“我忙将”，尚够尺寸，“摆摇动”浑有余，厚不足，甜有余，率不足。“抓一把”则实大声宏，如雷贯耳，訇然一击，水落而石出焉！麦克风震得嗡嗡然，真有柳敬亭说《水浒传》，金霸王喊“哇呀呀”之气足神完也。“沙土扬灰尘”句亦轩昂卓跞，游刃有余，所谓海阔江长，真非虚喻。谨以此处之唱法略有小研究，余派此处确遵谭路，固无疑也，然吾所聆小余，除在唱片中之腔外，尚有一在将完时更上一转之腔（即多出一节），加于所固有之腔之上（即唱片中所留者）。王少楼胜利唱片中曾灌有此段，此句即摹小余而不全似，盖小余收腔时有半高音阶在内，略滑不滑，似润非润，大约如础润月，晕时之状。少楼则风雨已至，不特无淋漓尽致之妙，且有图穷匕现之嫌（小余则纯用含而不露、茹而不吐之中锋），故非全似也。又：谭、余此腔本无大异，陈十二、言三所歌皆较率直，无小余蕴藉顿挫，但加此一节腔，舍小余外，仅知少楼有此一唱，少春、少霖，甚至小冬，皆仿小余高亭唱片唱法。但今春在中国聆贯大元，竟唱“手拿沙土扬灰尘”，不挑不腔，殊罕见，固云将就嗓子，而亦太嫌省事矣。“望求老丈”句之“望求”，小谭歌来太松，有“粘不上”之讥，大段反调之先有“老丈吓”之叫板，苍凉则有之，神韵则未具。是日所歌反调之腔，皆不与平时同，且近余而远谭，不知何故？此段余谭颇有出入，不能一一悉举，仅约略言之。前两句余之小腔多而密，有时两音阶应以“甲”“乙”出之。而小余易以“乙”“甲”，仅此一变，即有大异，惜吾不谙工尺，只可口咏，不能形之笔墨，亦捉襟现肘之明征也。中间大段出入较少，但非无有，“老丈啊”一句收完，再加一尾巴，缴足之，似余，然仅轮廓似也。原板“转回家来”之“转”字音，余派不滑，即谭派亦有不滑者，小谭则滑之，每次均野而浮，此次竟质而实，难得。“口难开”句，上半未用余腔，下半小谭例用流走腔，而余派则用递减法，小谭本次，亦用余腔，难得。至余派之腔，如有不清楚者，最好一听李少春《洗浮山》反调“细说一番”之“番”字腔，便成功了。老路原板有“好一似石沉归大海”二句，在“妻子盼夫”句后，王雨田即有之，余派悉无之。小谭每次与此次亦无之，直接“望求老丈将我带”。公堂流水“率”而已，犹病其不脆也。

1943年第7卷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