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打背供(下)

也谈打背供(下)

说到这里,我愿再把“背供”和“独白”分析一下。独白其实就是背供,所不同者,场上无另外角色,只有一个人者是独白,场上有另外的角色,而自己跑到一旁吐露心事的是背供。今人往往对背供怀疑,其实独白的情形也不见得全合实际,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固然有时有之,而一个夜行者或山大王在坐寨时,也自通姓名,详报履历,则未免滑稽。其实这都是“代言制”。“俺林冲”,以及前面的八句歪诗,都是在昔说平话的遗迹(所以有人演《夜奔》在报名时还左张右望,是更加不合理的)。又如“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那根本就是扮演者在告诉大家,现在场上的人是杨延辉,他要自思自叹了,否则好端端一个人,岂有随时通名报姓之理(这其间于傀儡也有关系,兹亦从略,好在原则相同,可以隅反)?而背供呢,则是时代较晚一点的编剧家用来匡困补乏的法宝。昆腔乱弹,都屡见不鲜,一般的习惯,都用“且住”“告便”一类词句岔开,以便在场演员吐露他们的心事,而同时观众也就明白。较高明一点的只用“我自有道理”一类词句点破一下,并不爽快说出,其性质和旧小说中的“如此这般”相仿佛。然其为背供一也。贤如程砚秋,演罗瘿公、金仲荪诸人编的剧本,像《青霜剑》,也不免加一句独白(其实就是背供),“我明白了”,这样一来观众才能明白那位女主角是“明白”了。窃谓只要保存旧剧形式,还没有更好的方法来代替背供与独白,除非整个把旧剧推翻了才有希望。所以有人质疑,说背供太不通,则无宁说旧剧根本不通,相反,也难免有人反驳他,说他根本不懂旧剧了(其实,戏剧根本就无法整个像真正现实,话剧不也得到时候拉幕么?)。

最后,附带说一点关于西洋剧本和当前话剧,和背供的关系。不佞于“洋事”外行,戏剧学、戏剧原理及西洋戏剧沿革,一概不懂,只囫囵吞枣地看过一两本莎士比亚的剧本。以最通俗的一本《威尼市商人》而论,那里边就有不少而又不少的独白,间或也有几句背供。那位犹太商人丢了钱和女儿时的一段独脚戏,真和旧剧里插科打诨相去无几,说不定和宋代的科诨也不谋而合。至于背供的技巧,曹禺先生在《家》的改编本中,第一幕曾大用特用,干脆说,和旧剧中的背供性质相同,不过旧剧里的是滥调,是腐套,是笨拙的刻板的公式;曹禺先生把它推陈出新,用韵文写出读出,显得艺术化而已。论其短长,自然后来居上,若论其渊源,窃恐无理由强迫人们说,“旧剧中的背供是毫无价值毫无道理”也。

此外还有一点意见。就旧剧言旧剧,背供既不可免,姑置毋论,另外有一点,则亟盼旧剧演员改革,至于话剧演员,则根本不许有这种情形,那就是台上的演员,动辄向观众说话,比如《纺棉花》一类戏无论矣,即《乌龙院》演至闹院下半出,阎惜姣向台下人问:“诸位先生您看宋江(或径道出演员真实姓名)像个王八不像?”都应在取缔之列,万不可存在的。因为这和舞台的空气,及戏剧的意义都不相合。至于话剧,过去“中旅”演员在表演时,每以目光向着台下(唐若青此病最甚),尚颇招识者非议,何况向台下观众来句玩笑话呢?不过,最时髦的人常常说起,苏联最新的歌剧,是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表演的,所以现在人演戏,也每每以挑拨观众的态度出现舞台。此事真伪是非姑不论,我最恨一件事,就是中国人太爱拾西洋人的牙慧,英国美国如何如何,苏联日本如何如何,所以我们也不可不如何如何,这种劣根性实在太应该铲除,所以谈到艺术,先得有艺术的良心才行。话说得太远了,这里姑且打住吧。

1948年1月

1948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