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音乐

且说音乐

古昔的中国确是重视音乐的民族,所谓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一向是被人捧得高高在上的。然而颇值得玩味的事,乃是作为与国同寿的传世之宝——中国的六经,却最先把《乐经》亡佚,剩下的只是些微类乎原则的乐理。更惊心怵目的的历史是:从先秦两汉直到元明,始终是胡乐战胜了本土音乐。这症结太值得我们检讨。我想,总该是这个民族太堕落,一向“声”“色”不分,爱好美色比爱好音乐的成分浓厚得过多,才有了这种滑稽的现象吧。唯其如此,真正的音乐反不能抬头,于是音乐云者,也就一天比一天世俗化起来。尽管一面谈起了音乐这两个字,总带有顶鲜明秾郁的文明象征,一面却在默默地堕落着,这恐怕不得不归咎于民族的劣根性了。

这现象到近来更加显明。自民国成立迄今已三十七年,即从五四算起,也已濒于“一世”了,由西洋传入的古典音乐,在中国究竟发生了多大的效果呢?可见胡乐之能侵入本土,也并不太简单,它必须有其附带的条件,而唯一的条件就是“色情”。色情,在中国,便是小布尔乔亚们追求的对象,与“色情”合流了的“音乐”,才会使中国的士大夫动心。故“华尔滋”的流行于高等华人之间更普遍于贝多汶的交响乐。变本加厉一点,便是美国水兵及其殖民地上的女伴们嘴里所哼哼的“I Love You”了。就我个人的经验,即使是开古典音乐的演奏会,由女音乐家主奏时也会比男角主奏要更容易卖座。这或者就是中国所以没有传统音乐的最大原因吧。

为补救胡乐侵入这缺点起见,我们必须注意到带有地方性的音乐与歌舞。南宋的戏文在明代末叶,到底把金元以来的杂剧征服,就是我们的前例。而清末京戏之所以盛极一时,也还应归功于“乱弹”的成效(乱弹云者,汇萃各种地方剧的特色而成的东西之谓也。如今日之西皮乃陕腔,二黄为汉调,更加上原有的吴中昆曲,及新兴的秦晋梆子腔,更有徽调和吹腔等等)。虽然我们也得承认,南曲比北曲是有着更多的色情成分的,而“花部”之代替“雅部”,一半也还是靠了面孔标致的女人或男伎;但为了和外来的侵略者颉颃,这终归是一条可取的路线。不幸的是,这条路线竟为一些高喊“大众化艺术”的普罗人物所把持。给它背后平添上一副狰狞的载道的面孔。即使提倡与介绍赋有浓厚乡土性的音乐,也得把什么斯基的学说,或某某主义的背景拉出来以见其伟大。因而使许多真想接受音乐的人都望而却步,甚且怀疑到音乐本身是否也有某种副作用了。格外使人噤不能言的,乃是若干自命为站在时代尖端的“斗士”们的口号。他们动辄以“毒素”“麻醉剂”或“反动”这些名词,加于艺术之身,好像贝多芬和莫札尔特的乐曲都不够前进,只有“扭秧歌”什么的才是真正的艺术结晶,那么音乐之为音乐,其圈子也就狭隘得可怜。老实说,近年来从事艺术工作的人(譬如,文学作家、画家一流的人)甚少有谈到音乐的,一些人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是音乐,或竟以为音乐无所影响于创作。而自命为懂的又不过如此,仿佛除了扭秧歌便没有音乐,没有艺术,真是一种矫枉过正而皆失之的现象了。

说良心话,我对音乐也是一无所知的。尤其是西乐,更得说是门外汉。有时凭了耳朵直觉,或书本上得来的些许饤饾般的音乐常识,偶然跑到什么钢琴演奏会,或管弦乐演奏会独唱等场合里坐一晌,其结果只有用“对牛弹琴”的比况来表示我欣赏的程度。尽管奏的唱的都是名曲,演奏的士媛们也非曰泛泛,我却始终是带了凑趣捧场的下意识走进会场,半睡状态坐到终结,然后莫名其妙地走出来。有些师友颇闹心我的前途,以为一个治文学的如果不懂音乐,真不免凄惨而悲哀。于是承他们好意。财殚力痛地给我灌输音乐知识,更不分昼夜价让我听留声机,领教那些名乐师们奏的古典名曲。无奈我这钝根难悟,低能之人不足以语上,多少时候的熏陶沐栉,仍未收获到什么良好成绩。唯一的结果,只感觉到音乐这东西的确好玩,它的功用一若钓鱼,使人心地恬静。纵使听了贝多汶飘风骤雨般的交响乐,也还是心旷神怡的。然后我乃悟及,为什么一些“斗士”们把古典音乐清算,且谥之为“毒素”了,大约那正和故事里说的,大和尚怕小和尚犯色戒,警告他“女人是老虎”一样,愈觉得音乐可爱,才会给它以丑恶名称的。但,真能迷惑和尚的却还是女人。那征服一些叫嚣与忿疐的心情,抹杀多少暴戾或衰颓的阴影,使人向往于真善美的东西,不还是那不可磨灭的“毒素”么?从而我对先秦的墨翟老先生非常赞叹了。他那“非乐”才是真正的彻底,以古典乐曲为毒素,却以扭秧歌来代替贝多汶,恐怕终久是靠不住的。太庙和皇陵固然要烧毁破坏,另一方面却给什么主义的创始人铸铜像,给什么党魁筑起纪念堂来,且以此为征服宇宙的力量,其为徒然殆是不免的吧。

1948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