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路介白先生

吊路介白先生

介白先生于8月5日夜间惨逝于津门中国戏院,到12日已满首七。我和介白先生神交已久,一度函札往还,颇饶志同道合之乐。终以我奔走平津,生活迄无定止,乃致缘悭一面,留憾无穷。先生生前知好,吊唁慰问,自然能尽致哀,我却一以夙昧平生,难于亲唁,再以迫于生事,频上征途,只有就所感所知,拉杂成文,藉申哀恸之意。介白先生九泉有知,必能识予之苦心也。

介白先生的剧评是久已脍炙人口的。往时先生月旦时伶,什九皆中肯綮。尤以其褒贬之严,真能得华衮斧钺之效。胜利前夕,介白先生有函致予,嘱对张君秋加以品评。我对青衣乃十足外行,自然敬谢不敏。不过介白的盛意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一之已难,再衰三竭,更所不免。而介白坚邀写稿,必欲水落而石出。后来更论及张君秋和李世芳之优劣,我平心抒见,无左右袒,深获介白同情。当时随手写作,存稿久逸,但与介白切磋往复之情,却是永识五中,不能忘怀的。介白的偏爱,是厚张而薄李的,可是那年李世芳坠机殒命,介白深致哀惋之悲,具见宅心仁厚,义有足多。同时也可证明介白之左袒君秋,亦正有其理由在,初非盲目的情感捧角家所能比拟,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近来介白常在《民国晚报》写剧评,曾论及赵荣琛之技艺,批判精确,指陈入微,了如指掌。我随即写了一篇小文和之,颇以介白为然,而认为赵伶的票价太不近人情。入夏后介白又写了一篇为李鸣盛辩护的文章,极尽勖勉之道。事隔多日,偶被我所看到,乃信手涂了一篇《与介白先生论李鸣盛》的小文,送到《民国日报》发表。当时所以如此,纯属一时好玩,正因为介白是熟人,是神交有日的同道,才觉得毫无关系。如果逆想到介白先生的遽遭大故,我是宁死也不肯这样做的。盖平时写任何文字发表,从不爱和人打笔墨官司。今乃竟和介白小抬其杠,真未免遗憾无涯了。介白对我的拙稿,也有一篇复文,是介白殁后才登出来的,展读遗文,尤增惶悚。看了介白谦恭谨慎的言词,真觉得自己实在凌轹浮躁,浅率荒唐。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我们这些后死者,反觉得不值一笑了。

介白不但能写剧评,还能够粉墨登场。所演青衣花衫诸戏,真能得王门法乳,出入三昧。最早我并不知道介白是这样一个多才艺的人,胜利后由于介白搬演全部《王宝钏》,一时轰动三津,才如梦方觉,佩服得五体投地。津门票界唱青衣的人,一向是由几位坤票雄踞上游的,及介白一鸣惊人,那几位坤票乃黯然失色,颇有珠玉当前之感。这不能不说是实至名归的事。那时胜利伊始,介白正主持银行界某集团一个俱乐部,打算邀一些同好互相研究旧剧。曾由李子彝兄转约下走,当时因为我时间太不充裕,复不久住天津,竟向介白婉谢。如果那时就彼此把晤,此时所抱的遗憾,或可较少,但是□哀成分,却可能更多了。

最近还有一次和介白见面的机会,也失之交臂了。那就是裘盛戎唱临别纪念戏《翠屏山》的晚上。和我同坐的一位父执本来力挽我到后台去瞧陈永玲化妆,我因素不和伶人接触而诚恳谢绝。那位父执回来时对我说:“刚才我在后台遇见路叔言,和一位中南报的韩君,他们正在谈起少若。韩对叔言说:‘你看到少若和你挑衅的文章没有(即指论李鸣盛一文)?’叔言说,看见了,正准备答复,并说笑话道:‘看少若的文章简直像六十多岁的人。’”我当时就想到后台去找介白,因为人太多,挤不出去,因而作罢。如果知道介白在李少春上演期间总坐三排二十五号,我早去招呼他了。

最后我愿站在客观立场,评论一下中国戏院的曲直。我认为院方无论如何是不能辞其咎的。据报载,工匠与经理卢君的供词,都嫌理由不足。工匠说,总不断有人伏于铜板上看戏,这话根本不确。因为自从铜栏杆上贴出“留神跑电”的条子以后,根本无人敢在台畔驻足。甚至连院中工友茶役,也不从栏杆处出进后台,以往却是屡见不鲜的。有时一些荣军们坐在舞台两侧,却也并非攀栏杆而上,相反,谁都绕了那铜栏杆走。可见漏电的事绝对非一朝一夕。工匠固然有旷职之嫌,而经理失察之责更重。据报载栏杆上贴有“此处有电”“小心有电”字条,我所看到的乃是“留神跑电”的字样,同时全栏杆贴了不下四五处。倘若字样已改,可能是旧条坏了重贴新的,足见院方是有意拖延的。不特此也,院中失修的地方实在太多,如座位,如厕所,如墙壁在在破旧不堪,较之胜利前简直差得太多,这也看出院方负责人的松懈来。而且观众秩序太坏,非院方所能纠弹得好的,当局似也应该多加考虑才好。世不乏仗义之人,对此必能秉公判断也。

总之,介白先生的牺牲真是太大了,然而由于介白先生的不幸事件,能予一些牟利苟安之徒一点教训,也未尝不足以警惕群心。倘使这件事竟含糊了结,不独介白先生的眷属悒郁难平,即和介白先生毫不相干的人也会发指的,我以悼恸介白之诚,愿向社会呼吁,并对负责者忠告。

1948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