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两部《桃花扇》——齐编及欧编均有待修正
上月故都上演《桃花扇》之风盛行一时，然皆非据孔氏原本，或以乱弹，或以话剧，各据一隅，钩心斗角，然二者实风马牛不相及也。老佃因缘际会，二剧皆获寓目，而中心反若不足然者，诚以无论乱弹或话剧，皆逊原本远甚也。此戏演昆曲自佳，何必改编？真仆之大惑也。
乱弹一本，系由齐如山老先生改编。先生早岁为梅浣华编剧，推陈出新，韵致甚高。顷所改编《桃花扇》，盖以国剧学会为后援，以“汰糟留菁”为号召者也。然考其所谓以五场戏囊括全剧云云，实不尽尔，仆本不学，于曲艺之道，尤属外行，今愿陈管见，以就正于知者，知我罪我，初不计也。
齐编《桃花扇》计五场，与其谓汰糟留菁，不如谓是删节原作，况原作四十出，角色无所不包，花样无所不备，自始至终，骨肉匀停。今齐本之五场，实原作之四出而已。第一场马士英之邀客，即原作卷下第二十一出媚坐也，第二场之强娶香君，即第二十二出守楼也，第三四场即第二十三出之寄扇，最后一场即第二十四出之骂筵，其先此之如火如荼，若侯生与阮圆海交恶，如胶如漆，若李姬与侯生之定情，皆删而不演。其后此之草檄拜坛，亦尽模绘讽喻之能，而逃难沉江数折，实全剧之高潮与结穴，亦付阙如。所谓精糟之分，诚难一言继之。此全剧之结构，有待商榷者也。况此五场戏中，媚坐在原作中不过一折截搭题耳，而在此则为一剧之管钥，司开启之功，有建瓴之责。然一马一杨一阮，兀坐半晌，对语片时，甚嫌瘟哑。次场用两丑迎娶打诨，本是关节，然欲言不言，欲骂不骂，遣词松懈，命意浅率，讽世之意，转形消失。而拒娶一场，香君自尽不果，是血溅桃花扇之主脉。卒以一误于扮贞丽者之演技，再误于饰香君之神情，遂不成格局矣。此一幕本应极紧张而悲愤，乃至下场时竟使座客敞笑而罢，又失却效果矣。第三场苏昆生吊场，系齐老新加者，原作本由净扮，此以侯喜瑞饰之，念京白素面抹粉。极对工，惜大段韵白，用发花辙已嫌韵狭，又不免文词反复，至后半复病支离牵蔓，似脱板而不合辙，遂因之减色矣。绘扇一场，较为紧凑，寄扇时尤见编者匠心，惜词句太文，唱白过雅，未免令观者隔阂。而绘扇时杨文骢与苏昆生之打诨，用“人人流血，天下太平”之语，亦欠妥帖，但以歌舞场中观之，似嫌唐突，非佳兆也。末场骂筵，旦净对唱，甚为生动，净扮马士英，唱腔尤巧劲可喜。惟旦角在上句唱毕二黄，下句突转西皮，虽属创格，实觉枘凿，兼之终场时极平易无奇，未免有秃尾之弊，减色处莫此为甚也。他如马士英第一场定场诗将中东辙与壬辰辙杂揉为韵，甚觉刺耳（“衡”“行”二字，于诗韵中属庚青蒸类，而于十三辙中不单为一类，其字多并入壬辰辙，与真文类及侵类诸字合用，有程砚秋之《春闺梦》末四句摇板为例：“今日等来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信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首句“等”字即入壬辰辙，而不念成ng韵也，又《上天台》“五谷丰登”与“乾坤”之“坤”字亦通用，仅大面念白口“得令”之类，径用原音以振起之，可谓例外。近年李多奎辈将“冷”“京”诸字皆归中东辙，皆不中听。今马士英定场诗以“行”“衡”归入中东辙，故极刺耳。犹记已故花面刘寿峰，在前辈伶工中已非上乘，然读《牧虎关》之“老先生”尤读“老先尸ㄣ”而入壬辰辙也）。阮大铖亦不宜用京腔念白，盖本蒋干、汤勤一类也，萧盛萱扮阮，戴方翅纱帽亦不合理。此皆宜加修订者也。
请再言另一本《桃花扇》。此本据云是欧阳予倩原编，今本当经焦菊隐先生润色者，第一次公演，成绩欠佳，其剧之瑕瑜，已由柏正文先生在本版指出，今可勿论。而此次所标榜之两大特点，一为脸谱不依旧剧而按新法化装，一为侯方域着清装。前者之结果，一言以蔽之“但见其近于海派，未见其近于改良”。二十年前见小达子扮包公，后又见白玉昆扮包公，即有类乎是，其美观与否可想而知。后者之结果，徒觉与空气欠调和而已，一衣之褒贬，固未必荣于华衮，严于斧钺，然演戏本重美观不以其心之可诛否为上，况侯方域果何如人，今人安得知之。仆宁取侯生不仕清人，有正气存焉，而不以着清人衣服为然也。又据报载今后彼等使命，在于打破“旧剧只是历史剧”之藩篱，此亦多事。如以今人今事为传奇材料，何必不径演话剧，而故意弄成四不像乃为工耶？至改良旧剧之说，或主汰糟留菁，或主彻底革新，仆谓毋宁竭力复其本来面目，一依其极完备之规矩。使典型具陈吾人目前，再从而损益之，使渐趋于合理，事半而功倍。如一味革新，则旧规矩旧典型日益减少，日益亡佚，加以今之伶人技不能胜前辈，天资亦远逊之，于是但有“变质”而已，非所谓改良也。至于“汰糟”之说，天然淘汰实占重要成份，特今日旧剧已臻式微，有待人力之发掘耳。然不论革新抑保守，要之有两大条件，一曰伶人对传统有极深刻认识与训练。二曰改革之事必有待于真正天才，不得为愚妄者所借口。老谭之改良，可谓极矣，然而谭氏根底极深，天才又高，故能成功也。叔岩功力远逊老谭，是以但凭天赋。连良功力又不及叔岩，故其成就亦不逮。若李盛藻辈，但见其丑而已，是则功力天资两不胜之明证。小楼与兰芳亦然，此李万春与言慧珠辈所以不成格局也。因谈改编而涉及改良旧剧，不觉离题太远，读者亮之。
1948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