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来聆剧综纪[1]

侠风又来索稿矣，谓新年将至，理宜有所言也，吾何言哉！

执笔沉吟，久而始得，年有年帐，月有月帐，吾何妨一结吾之帐哉？其帐以在忆者为限，不复忆者不列，以有关于人我两方者详，否则略。其帐之总目，一曰旧剧，二曰话剧。其细目，一则张君秋戏若干出，李世芳戏若干出，陈大濩之《探母》一次，尚老将有出台讯，亟往买票，孰知系诳报，于是少却一次过瘾机会矣。二则严化、顾也鲁之《殉情》《人之初》《秦淮月》各一次，甲申剧社《富贵浮云》一次，而已而已。

张君秋、李世芳之争，世多言之，吾始左张右李，继则左李右张，人谓吾不公平，吾实极公平。今年张君秋第一次来，吾每场不空，实而非君秋之为，孙毓堃、侯喜瑞、萧长华三人耳！然终因之，可知君秋。世芳第一次来，吾聆其《别姬》《百花公主》，第二次来，仍是《别姬》《百花公主》，非特别爱看，实凑巧耳。吾已有评张、李之文，文中本未加轩轾，人皆谓我受路介白先生传染，有捧张嫌疑，实则于张贬词正多，并不让于李也。必也我再说一次，张之字眼确不如李，李之字眼亦不尽盲目宗梅，此吾应向介白断言者。张之身段武工，尤不如李，《别姬》既相形见绌，而持《昆仑剑侠传》之与《红拂传》比，今日之君秋，尚远不及孩提时代之李世芳也。君秋之《红拂》，固从砚秋得来，然所得只“瘟”字耳。砚秋与喜瑞同台，不觉虬髯矮小，不显红拂蠢胖，技巧使然，君秋则不敌之外，兼有稚气，是君秋去砚秋尚远。因谈到“兼收并蓄”，君秋自成一家之日，大约应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二句加之。但君秋亦有两长，足胜世芳，一是本钱，外行所谓嗓音也；二是扮相，外行所谓模样也。世芳扮相不美，君秋则不让昔贤，君秋之嗓，既“不待赞”，而世芳之嗓，又“不能赞”，苟无王少卿，世芳不蹶者几希！《三娘教子》《探母》《玉堂春》，或在无线电收音，或据友朋亲旧所言，直无以望肩背乎君秋，而君秋之虞姬、红拂，亦有令人欲睡之苦，舞剑尤不敢恭维，此则世芳卒能不下于君秋之处，亦君秋来日“不保险”之大前提也。

此话自问可谓公平，使君秋无嗓，君秋必败，世芳嗓好，世芳必红，不红不败，各有主因不必多言。请再一谈孙、杨（毓堃、瑞亭），侯、袁（喜瑞、世海）。毓堃之《状元印》《铁笼山》《艳阳楼》，小楼后无匹矣，即《连环套》《长坂坡》，亦不可厚非，《挑华车》尤不易。杨瑞亭高车大盖，四牡骙骙，依旧当年，勿谓其海即说其无绳墨，然津人不能欣赏也。喜瑞炉火纯青，并世无两。世海火气冲霄，亦小蘑菇《卖估衣》流亚，不足以语奇正之道也。喜瑞目无全牛，而谦抑周章，世海初登大雅，竟狂狷蹇傲。不谈台下，即台上可见，《拜山》一折，尤见高下。至于演侯派诸戏，世海自谓“郝”矣，实则全在“侯”之掌握，虽能仿佛如之，而侯之真“骨血”，世海犹未梦见，至于效“郝”，仅皮毛耳！郝焉能学？既不能学，亦不可学，世海之《飞虎梦》“哏”而已，郝之“气魄”“劲节”，世海无之，自不待言，有时根本不是“郝”，奈何！

再请一谈陈大濩，谓大濩胜少春者，吾终不敢和言。大濩羊气太重，一也；嗓子较少春更窄，气更薄，二也；动作浑似富英，真足可怪，三也；不善捆羊，亦不善取巧，四也。其《探母》，坐第四五排聆之，字正腔圆，味亦不恶，只是气单力弱，心有余而才不足，快板最糟，嘎腔亦怯，即第四五排亦不能闻，且不忍闻，然身手之健，求之外行出身，实大不易，吊毛之圆脆，错步之紧凑，鞭影发梢（水发也）具见修养有素，较杨宝森且过之，难！难！大濩奇聪明，可惜功力不到，就艺论艺，诚远驾时伶以上，特与余派诸人较之，则小冬、少春、宝森，皆胜大濩，奚啸伯以降，皆未能轻视大濩，甚且富英亦无其规矩，虽然大濩之毛病，甚类小谭。

谈话剧者每讥谈评旧剧者曰，重人不重剧。呜呼岂其然？无人哪得有剧演？今吾先言旧剧剧本，然后再谈话剧以证吾言之不妄。

李世芳之《百花公主》，景孤血先生所编也，与程砚秋本《女儿心》出入太多，而孤血先生胜于程本者，厥在做梦一场，写心理活动微入毫发，通人之外不足语也。程本则较有层次，如铁头劝酒时不独以酒令骗之，且用美言诱之，如国王将授之室云云皆是。江六云入宫之后，百花亦不能立刻动心，实江吐诉铁头之言，有以致之，此程本好处也。又程本后半出为悲喜剧，曲折多面终于团圆，景本则百花死而后已。按戏剧原理说团圆剧亦非完全要不得，悲剧之“死而后已”，则高潮不及顶点，不易动人。景本原剧足能感人，意亦至深，而世芳演出之水准不够。砚秋所据本事，其结果近于佳人才子，如说百花降有似《弓砚缘》，曲折虽多而含意太浅，仅以熨帖胜，而意识不足，是又景本较正确处也。但砚秋经验多，能剪裁，能应付，世芳无大匠之心，遂病“板”耳！又程本场子多自出机杼，然实生硬。景本虽有模拟抄袭，实见纯熟，如百花宫一场，旦贴小生二人同台，仿《断桥》；百花出兵回阵场之勒马，仿《挑华车》；小生跳墙，仿《西厢记》，余者虽不甚清楚，要之尚有数处也。又景本俱以昆腔为蓝本，程本直接受昆腔影响多；景本则有巧夺天工之妙，但有“失原神”之讥；惜程本仅见其文，未见砚秋在台上之表演，仅据沪上友人口述，乃有不确不详之处耳！

1945年第10卷第1期

【注释】

[1]光按，此文发表于潘侠风主编的《游艺画刊》第10卷第1期，得之于电子数据库，仅系（上）篇，但数据库的《游艺画刊》止于此期。后查国家图书馆馆藏，存有此刊第十卷共计12期。遗憾的是，2020年以来，国图的保存本一直不提供阅览服务，我们一等再等，无法解决。现付梓在即，只得暂收（上）篇，可能存在的（下）篇只能等将来再解决了。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