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余尾声（上）

所谓应时文字，一时大兴，无处不有无处不见，俟其风衰歇，乃无一处可见，拈得一题，往往十天半月，或一二月，多则三五月，人人谈之，过则无人复谈，此盖当然之现象也。叔岩新故，悼余文字纷纷沓沓，排山倒海，倾动一方，今则虽不能名之曲终人散，然亦烟消云敛矣。彼时不佞正值穷忙，不能作稿，热闹机会，顿成过去，心有欲言，不吐又所不快，窃念叔岩，诚近二十年来之一代宗匠，其本身之成就与身后之影响，殆关系至重，诚宜悼惜，不佞作文，或因其人而存，乃不辞寂寞，涂起一篇《悼余尾声》，奉献卓识高明，只是场上孤单一些，不如前时火炽，真真遗憾则个也。一笑！

叔岩半生未收弟子，事变后数年始收少春、小冬，但此二人，皆有不如叔岩得时会处，何则？叔岩师事老谭，老谭虽未口传指授，然老谭舞台生涯，结束甚迟，老谭民国六年死，而民国五年，红氍毹上犹有老谭踪迹也。某次堂会老谭演《探母》，叔岩总提调，特为老谭辟一净处休歇，因地方过狭，竟用纸搭屋一间，供老谭起坐，人或以为不祥，不久老谭即死。是知叔岩台下虽受益不（多），而台上之耳熏目染，较少春、小冬得便宜多多矣。少春久在南方，又以年稚，虽二十四年叔岩之《闹府出箱》，恐亦未能躬聆，斯深足可惜者。小冬早年艺驳杂不纯，民十八以后始专心摹余，最前则太海派，稍后则宗谭，后始窥叔岩之门墙，其功行之成就，不在拜余之后，亦不在与鲍吉祥辈之简练揣摩，全得力于叔岩之故琴师李佩卿。然佩卿为小冬说余“活”时，小冬犹非上乘也，及拜余之后，据云曾学《十道本》《一捧雪》诸戏，然吾未敢必之也。其唱工诸戏，固是可取，亦绝不可以爱屋及乌之意讥弹小冬，然做工戏，靠把戏，殆从此失传矣。试问《南阳关》、《闹府》、《战宛城》、《失街亭》之王平，谁能得叔岩之真乎？况《寄子》《樊城》《卖马》《珠帘寨》耶！此与叔岩效老谭时，殆又悬殊矣。谭能唱，叔岩亦能《碰碑》《奇冤报》《洪羊洞》《骂曹》《探母》《捉放》（平心而论，叔岩之《失街亭》确不甚登峰造极）。谭能做，叔岩亦能《胭脂褶》、《闹府》、《八大锤》（说书）、《戏凤》、《一捧雪》、《群英会》、《回荆州》（鲁肃）。谭能打，叔岩尤所见^[1]，若《洗浮山》《宁武关》《收威》《宛城》《杀山》，他若《卖马》之耍锏，《定军山》之斩渊，《阳平关》《战太平》《南阳关》皆较老谭过无不及，尤以《樊城》《寄子》《状元谱》《盗宗卷》诸戏，老谭虽未自言，当时评骘之人，咸谓余高于谭，一时有余癖者，多谓余较谭尤有味，实则余已从俏皮花哨小转折处讨巧，然卒有成而享名者，非叔岩苟焉得之，实水到渠成表见也。何则？以马连良言之可见，连良有嗓时，人亦未必许之，况此时嗓既败而腔复贫，虽花虽俏复何为？连良功力甚深，且入魔道，而贻识者之讥。叔岩独能卓尔成家，去连良之迎合俗人心理者，盖不可同年而语矣！而小冬、少春，果能有此把握乎？小冬不武，少春不纯，何用之有？小冬、少春，有胜叔岩之处乎？益谈不到，今则少春只用几出门面戏作样，小冬虽挑肥拣瘦，不轻露演，而只在《武家坡》王帽箭衣颜色上下功夫，去叔岩之得意时，专为人说戏以遣岁月，而一面勤于调嗓打把子，一面玩票式，一似头陀苦行式，其成败之分，益令明眼人一望而知，更不必论叔岩方在粉饰太平之时，檀板歌场，正合所需，而此日天下未宁，人怀兢惕之时，其艺之易精与否，与既精之后又何补，亦待推敲也。

1943年第7卷第2期

【注释】

[1]光按，原文如此，疑有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