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室剧话:程砚秋聆后记——第一节:“转载”
程砚秋的新戏《锁麟囊》,瞻仰过了,但我不必细批八字,今谨转载《庸报》所刊少若先生的一篇长文,比我说得当更好些(少若先生亦在本刊投稿)。
但少若先生有一大错误本子是翁偶虹编的,不是陈墨香作的。
本室主人识
程砚秋的《锁麟囊》终于听到了,本子是陈墨香编的,不是我的偏见,陈墨香的本子确比金仲荪手笔好,程砚秋的新发见,便是唱腔的改革和创造,也可说是砚秋会运腔用调,把老生的腔调能活地拿来,正如老谭偷青衣的腔一样值得称赞。我先说本子的优点和劣点,再讨论程个人的技术。
本子写得很传神,描写富贵人家闺阁娇惰之状,可说刻画入微,在嫁娶仪式上形容贫妇不堪和富家女相埒也很得体。场子虽然瘟一点,但还不失为紧凑,删节明暗场子也摆得相当匀称。写世态炎凉和富贵不知饥寒苦的手法,比《春秋笔》来得有含蓄。佳点如薛湘灵脾气不好,用衬托法写出,及卢员外夫妇吩咐薛妈时的词句前后安插,能描写妇人的絮叨和爱子的心切,很不平板。最大的毛病就是前半场子太散,后半又嫌太促迫,过脉处太显明太简单,虽属删繁就简,但过于冒失也易引起观众视觉太倥偬。更有一件漏洞,便是《锁麟囊》没有交代,当卢夫人叱薛湘灵大胆以后,薛湘灵便将囊儿藏在身后,以后便没见囊儿踪影,龛内也不见再挂,似乎中心点不太集中。再有便是中间一场,穿插市人对富贵贫贱的观念嫌太累赘,插科打诨来得太落俗,后半避难齐到卢家来得太唐突,岂有一下子来了十几位的道理?此处我以为由胡婆找来,比较圆满。再有便是淹水时第一场可用小鬼持水作上旗淹水介,至救生船上场后,水旗应速下,不可另出数人站在场中后面,前面要知已有划桨登舟之人之表演,无疑义已在水中,决无陆地行舟之理。等舟人下场之后,又见那几个水鬼般摇着水旗下去,似太蛇足,可删。再有词句方面,新名词太多,“设想”“保障”都不合时代化,要知《锁麟囊》仍要算古戏,不可与话剧同日语也。此外卢员外不必戴髯口,赵禄寒也应该重新出场受子婿供养,方不漏缺,但大致总算稳当。
配角的布置,是歇工角色太多,使场面紧张处太少。顾珏荪没有三场戏,第一场连一句话也没说,孙甫亭、张春彦都不吃重,曹二庚也自轻松,只有吴富琴比较还累还生色。此外慈少泉、李四广、卢邦彦都不累,倒是张金梁很重,苏盛贵也比较事多,余者都无一重要,这是耍光杆牡丹的毛病。希望编剧者务必留心。试看程砚秋早年本戏,多为罗瘿公手编,《红拂传》《风流棒》诸戏,多全场无人不重,有一乏角便使全出减色,至李毓如的《十三妹》,则更是势力平均,希望能改却此玷为上。
配角方面的演技,张春彦老到规矩游刃有余,确为良配,但没有多少戏作。听路人言论一场,侧面身段美极。孙甫亭、顾珏荪都无用武之地。曹二庚没事作,慈少泉尚好,张金梁火候不到,有些不自然。苏盛贵很圆满,经验多原因也(苏为富社教师),嗓子动听,做派不苟,便算难得。李四广稍野俗,在上海胡婆为芙蓉草饰,梅香为刘斌昆扮,大约比李四广、张金梁出色些。
现在我来谈程御霜本人罢,程虽年未四十,可是发福得够块头儿了。但是虽然胖得连他自己都说要像《李七长亭》了,他的扮相却真能使他在台上年轻二十岁,盈红施白,煞是娇艳。身体虽已不见曲线,肚子也成了“郝寿臣式”,但禁不得人家身段婀娜,水袖精神,表情深挚,动作敏俏,虽胖亦无伤哉!《锁麟囊》全出,露水袖的地方很少,有个一下两下的,极精彩极生动,人家不只是卖弄功夫,还得使得是地方,于戏情做派上均有补助。至于派头,那是端庄幽静,大方得很。饰剧中人的大家小姐,身分十分允洽,未出场前,帘内有大段白口。说起砚秋的唱念,有人说他本钱不够,使鬼腔,其实他的嗓子很有富余,据说软宫调门并不吃力,而砚秋平时仅唱六字调,盖便于高下自如,行腔不生硬也。至于鬼腔之誉,实在是他的特别地方,但所谓抽咽使鬼腔处,仅有几个音节而已。这几个音节他唱来是程味,人们可不能学,学得不好益形其丑。如说他鬼腔不好,那鬼腔便不好,可是程迷们都说他好,谁叫那是砚秋独有呢?所以评程者吾意不必在他这种带变徵之音的腔调上找杠抬便足矣。至于砚秋的气力,可说得是当前独一份,试想一个青衣,调门不高,声音不亢,行腔周折又多,而居然念得字字入耳,声声送听,有尺寸有交代,嘴上的劲极大自不待念,仍能在气力的充沛才成,但砚秋会用这气的贯注力,不刚不板,不拖泥带水,不太着力,更无不匀的毛病。试看陈丽芳、新艳秋辈,第一就没有这么长的气,何况有气还不会使呢!至于程的字音,则求之古人亦不易得,唱青衣而能在口里使得上劲,那是人人所视为畏途的。而砚秋竟优为之,是所以足称得来“名旦”也。至于脑后音、鼻音、堂音、水音,及以气裹字,以气提字,以气收字,以气咽字,无一不能,无一不佳,是不为难孰为难?说了这半天,仍未说到本题,毋乃废言。接说帘内那一大段白口,轻重抑扬放收跌宕不必问,是难在念得响,念得带味,念得够劲头,最后一排也敢保听得见,这就是“气力”功夫了。出场后骄惰表情很够分寸,不野不拘。四平调、西皮原板妙在周折都落在空际,章法极好。摇板散板有时细有时放,但他咽腔时亦照常入木三分。唱腔人多谓以小巧见长,其实程腔巧而不小,润而不柔,媚而不流,清不至于淡,浑不至于浊,其腔虽周折多,却决不许一字无交代,一调无来历。尤其是《锁麟囊》,偷老生腔处历历可指,二六一段,“春”字“破”字,都咬得极真切,“想必是新婚渡鹊桥”鹊字行腔碎而不散,断而不离,气口极严,却又极脆,后面转快板,比《玉堂春》要难得多,尤以愈唱愈紧,愈唱愈响,为常人所不能及。垛处极硬但极不突兀,停处甚急,却极不迫促。“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一段,还似“云遮斜月”,直至“休要噪,且站了”的一垛,闪板抢板,天衣无缝,以后则急风骤雨,倜傥绸缪,珠走玉盘无其润,冰心玉壶无其静,似速实稳,似刚实和,至“我正不足他正少,他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四句,忽如雨檐霰窗,淅沥婆娑,其态万变,几如欧阳子作《秋声赋》时矣。快板收时,纯以气驭,最是动人。
下则同拜花堂,淹水避难,无多少戏可作,及后半出,先由胡婆调场,程在帘内喊“苦吓”,毫不矫揉造作,与胡婆对话,戏词作得不错,深洽富家子避难遇灾情况,大有晋惠帝所说民饥何不食肉糜之概。至身段表情,皆美极活极,面部并不五官动作,眼神亦并不过分要彩,只是从大方中流露出内心的会意而已。听说要去讨饭时的神情,欲前不前,几疑非在戏场而在粥厂,丝丝入扣。见卢夫人允充保姆及见小公子之神气,与自己不欲卑格为佣的态度,和郁愧的憧憬往事之表情,都在不经意不刻板处做出,决不是唱戏般的表演,此与杨小楼之《霸王别姬》同一可取。盖小楼之霸王在台上决不似演戏,一举手一投足都好似自己便是霸王的平素态度,台下看着没有马连良、麒麟童、李万春过瘾便在此点。今程砚秋之佳点即与此同,到处不曾忘掉自己整出戏内的身分,所以看去自是平淡,内中却大有文章可以寻绎呢。二黄慢板第一句是把多少出戏的老腔凑成拆开而成,由第一句至第二句的过脉是偷老生《骂殿》的腔,第二句收腔有些套昆腔夹梆子,动听得很,后面的快三眼专在字上用功去找活计,垛得还稳,难免有些僵,至叫头“亲娘丧命”“我的娘啊”高起一个调门,翻腾作势,朗爽兼之,孰谓程无本钱也。“公子醒我侍奉且莫高声”,有点套反调的意思。“朱楼来进”,偷《洪羊洞》“病房来进”的老腔,见囊之水袖之表情载异载欣,活跃台上。见卢夫人念“大胆”,将手一背浑身是戏,快而又“帅”!西皮原板板槽真稳,加垛板故并不费事,有一两处等板,未免失调,转快板又字字精彩,流利劲俏。二六加哭头新固新矣,但如此腔调写悲喜交集未免仍不深刻,因此中之哭头决不能过分唱得哀痛,刚唱完一句便来个二六,又复使空气变换,反不能集中也。吴富琴唱两句摇板,也用程腔,唱得还够味,只是气差水音太少耳。
第3卷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