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骸骨与其他……

为旧剧呼吁者，世不乏其人也，然其成与败，固不可讳言，盖日见其穷途末路矣。吾嗜旧剧，为日不数数，耽醉其中，殆与瘾者之不能忘其竹枪，博者不能弃其樗蒲类。吾未尝不为旧剧呼吁，不为旧剧推挽，然而今日忖吾之心，殆迷恋骸骨耳，何足道哉！孔子欲无言，岂无故欤？吾特不能无言之人，盖耽玩既久，欲求发于文章，求教于人人，非以“扛卫道之旗”为使命者也。请陈其故。

中国古邦也，称有礼义焉，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遂开后来崇古尊先之风，降及后世，凡百可贵，咸推其祖，故书称右军，画称道子，诗圣则少陵，词圣则后主。有古皆善，其子孙种种，咸罔攸逮之。是以程长庚神，余三胜圣，谭鑫培之谓集大成，后之来者莫及焉。余叔岩之去老谭，人谓已如“行百里者尚未半九十”。古笑话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早得很呢！”叔岩去谭犹“早得很”，后之去叔岩，恐不至于“望尘”而已矣。果非今之人崇偶像，迷骸骨，必怀一艺者不能前修其功，中道而尽矣，二者必居一于此。或则谓“事在两来，莫怪一人”，听戏者（如仆）因迷恋骸骨，崇拜偶像，然偶像亦确有可崇拜之价值，骸骨确有可迷恋之优点，则吾辈虽未全是，亦未全非，无论吾执笔或观人执笔，犹谓“有功于梨苑者”以此。

始吾不信骸骨迷恋之说，盖叔岩虽不如谭，亦有叔岩之“集大成”处，至小楼则确有胜于前人，瑶卿尤超迈于老辈，兰芳、砚秋，竟果胜于菱仙、小福、陈石头之伦，下则郝寿臣、侯喜瑞之宗黄，程继先、朱素云之绍桂官，何尝不可谓“青出于蓝”？“此道未孤”耶！今也吾又信夫“迷恋骸骨”之说矣，何则？吾固知张君秋分明不及梅、程，孙毓堃分明不及小楼，侯喜瑞分明不及润甫，然而谦和社所以经久不衰，吾亦每场必聆者，吾又知来日之青衣，诚未必过君秋，来日之武生、花脸，诚未必过毓堃、喜瑞，而丑行之萧老，尤称超凡脱庸，直媲美于仙域，后之来者，能“似”其皮毛者几人？吾之每场不空，固有所不得已也。此非吾之迷恋骸骨而何？若果谓“事从两来，莫怪一人”，则张君秋之天才，远胜梅、程，李少春之资质，确驾叔岩之上，马富禄、孙盛武，其聪慧必不弱萧二顺，何以只求咫尺之衣食，不思竿头日上耶？吾是以知之矣，我固迷恋骸骨，而内行亦应迷恋骸骨者也。其最大之目标，在以前人为依皈，而不思超而迈之之道，是以无论何“行”悉不能过于前人。以此之故，果有思以超而迈之者，必有超而迈之之成绩，兰芳、小楼是已不求超而迈之，墨守以终，其道必绝，盖一代不如一代也（谭派之人即一大证据）。虽然此日不求超而迈之，数年之后，再求之而必不能得也。何则？邪魔外道之为祟也。君不见李万春乎？虽欲为善已不可得，岂不哀哉！

1944年第9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