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中国戏院聆毛五后志

曩客京华，自是小毛之老主顾也，自毛五能出台日始，至于今日，奄忽十余年矣。忆第一次聆毛，在广和楼，与江世玉、詹世辅之《拾玉镯》，哪里是黄花少女，连黄毛丫头还不够岁数，孰谓十年于兹，亦“名旦”矣，吁，可畏哉！

小毛出演中国，已是明日黄花，以成绩论，日日不下八成，何可谓容易；以技术论，比去年又高多了，何可谓“含乎”。吾于小毛无间言矣。聆毛数次，觉其瑕不掩瑜，弥足可嘉，又是老主顾，能不一志其盛乎？特作读者茶余酒后之资可，望毛五能读兹文，其善者求精之，其不善者求改之，则所谓评剧家云者，其亦可不白说废话欤？

案毛五之打炮戏，《玉堂春》也。其断后一出，又复《玉堂春》也。但吾不为之动，及其演全本《梁红玉》，又演全本《得意缘》，复露《小放牛》加《大劈棺》也，吾方以为“善哉”，安有不聆之理。未听之先，不可全合理想，总以为毛五还“嫩”来哉，及听之后，殊出意料，居然能什九合于理想，则痛快奚似，谁曰毛五不高？然而若十成十地够水准了，则又有些失望，因理想中固不以小毛够此资格也，及见其仍有“美中不足”，于是“不亦快哉”！见全符于吾之理想矣，不谈废话。话说第一天听他的《梁红玉》，本人向爱看开场，有时不等开场就去了，原因仍无“大轴”之印象故耳。进院入座，台上的《过巴州》还在真假张飞不已，少焉胡少安之《秦琼卖马》出场，去年水灾后在北京听毛世来《刺巴杰》《小上坟》双出，前面有出胡少安之《斩黄袍》，听来听去，觉得未可厚非。这番再顾其曲，则觉其希望甚少矣。何则？其头也频摇，其身也频毛，口里不干净，是其大病，白口头重尾轻，亦是疵点，歌西皮慢板，无一是处，身上无戏，脸上尤无戏，虽然嗓子还是“童味”，就要看他倒仓后“怎怎么么样样”了。底下又有一出何佩华的《鸿鸾禧》，何已半老徐翁，还要弄出闺门旦玩玩，不亦肉麻乎？压轴沙世鑫之《闹府》，沙老板的前途，我真替他扼腕，未出科前，我早谓其用错了药，什么不好学，偏要学马。要知马连良岂是学着玩的？试看今之学马者能成者有几？马的玩意只准马有，连良坐科时，你道他也是只演《甘露寺》吗？非也，其《雍凉关》《朱砂痣》，大者如《斩子》《探母》，皆够瞧老半天的也，论武把子，他能动《连环套》《蜡庙》，试问现在学马的哥儿们，除掉李盛藻还能照方抓药，别人谁有？言少朋、奚啸伯又将如何，况沙世鑫哉？论沙之扮相，脸小目小身小头小，挂上髯口，无多少余地于面部矣，论沙的嗓子，仓后便没好起来，论沙的做工，真正的没有，胡闹的全会，吹胡子、挽袖子，不似马而似麒矣。是日之《闹府》，除掉水发还算被他玩转了，别的不必多谈，不过他居然能挂二牌唱压轴，世来之待同门固厚，也要替我们沙老板想想拿得起来否？叶盛茂的葛登云，真有些大材小用了。休息十分之后，始见易幔更帷，场面紧了一阵，这出《梁红玉》才算一场，全剧仅《玉玲珑》与《娘子军》两折，加上一个过脉的《两狼关》，编制上破绽尚少，惟岂韩世忠的胡须长得太快而已。毛五之跷工，真见进步，出场九龙口几个碎步，便看得出来，扮相稍瘦，而身体稍高，贴片子上头面敷粉涂脂均极合法，于是风采甚标致，上头的白口，效荀慧生嫌造作，谨向毛五敬告，学荀的念唱，千万不可造作，而有过火之病（刻毛尚不能算火）。至于毛之京白，则火候尚未到，但很受听，虽无荀留香来得娇媚，却极清丽，万不要蹈陈丽芳之覆辙，学程学得入了左道才好。以前总觉得毛不能唱，孰意几年以来，世来的嗓子却日异月新，仿佛去年还没有现在有水音，同时使腔连调，吐字找音，也都像回事了。我固钦佩张君秋的嗓子，但我尤觉毛五的能使转更可嘉，反显得张君秋的字音有些不动听起来，世来其勉之哉！一出玉玲珑，场子虽松，回味却有，世来的苗条身段细腻白口，都还值得一说，只是表情还不得心应手，自然是火候的原故。《两狼关》《战金山》的起打，我觉得世来确是不错，耍枪盘刀都能应付裕如，尤妙在快慢中节，腿底下还利落得很，与韩盛信那般快手，竟连打了多少场满堂红，末了也许毛五怕慢的缘故，竟险一险把韩盛信（金兀朮）的头盔砍落，而毛的亮相已然稳健，可谓难得。至于水战的鼓，无疑问要比老生《打鼓骂曹》的夜深沉渔阳三挝来得难，毛五的鼓，手音还不错，劲头也很匀，只觉得尺寸稍差而已，目下此戏称绝的，只有尚小云和朱桂芳（梅畹华此戏我未听过），但以打鼓而言好像小云更擅场些，他能打得使排子随着鼓，如《骂曹》打鼓一样，毛五则总觉得有些跟了排子打，这便是功夫的关系了。还有一件，毛五应当注意，便是在《桴鼓》一场，应着靠雉尾靠旗，改良盔加披风似不太好，同时那一场有很翻的身段亮相随着排子唱。是日毛五只歌点绛唇一阕便了事，身段亦平常，似美中不足。我盼世来好好向尚老师（尚本世来之师）讨教讨教才好。阎世善在科，此剧即可观，好像比现在世来还高些，但是世来从前是绝不敢动《战金山》的（世善在科不登跷着蛮靴）此戏即算世来极长进之表现固无不可。配角方面，陈喜星的元帅未免胡闹，陈盛太前部韩世忠比较无用武之地，艾世菊、罗盛公一对衙役居然也有些来头了。詹世辅的鸨子除嗓子外隽永十足，江世升的后部韩世忠，江和傅德威同样毛病，在科时长靠戏均相当可观，出科后都不及短打戏来得紧凑精彩，便是根底上的关系了。但江好像尚优于傅，因幼功较紧实也。此日之韩世忠，尚不及在科时所演有劲，毛病在慌得厉害，有时连髯口都有累赘的可能，脚下也不及从前有根，但场子把均熟练得很，岂因是“角”之故欤？最足一道的，便是韩盛信的金兀朮，起打的火炽，架子的宏伟，固是余事，末场一条长枪居然凌空抛起，另一手的单鞭也飞在半空，夹花的翻了一个来回，换手接住，手上没有点劲是不成的，同是也在韩盛信能站得边式，扔得够尺寸，才能美观啊。总之，此戏过瘾还过瘾，只是毛五的昆曲排子少唱几折，未免遗憾，岂因时间关系而马前乎。案尚绮霞所演全本《梁红玉》，后面有骂秦桧和湖上骑驴，骑驴那场是从《得意缘》务农场套出来的，今毛本无之，所卖力的，只是几场开打，希望毛世来能努力使此剧尽美尽善才好。

1941年第119期